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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龙]九月鹰飞
clq
2008-1-27 21:34:13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一章 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
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
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碟儿布和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道:“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碟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
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做。”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未,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阎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做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做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有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
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碟儿市’和‘布拉达’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
不到的两、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
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优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
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
针尖般的笑意:“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夭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几百年的话,多多
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
  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扫“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郭定想多看她几
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了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这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
里,一定有很多人要来看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
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
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有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已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枢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找人来替郭公子洗
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道:“你真是
个好人。”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
笑,忽然问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帐,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
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帐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色。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
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不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
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家旧
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贞。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下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
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一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
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官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官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官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官远的嫡亲叔叔。
  南官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竞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
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忽听外面有人间:“这里是不是
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
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
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了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
  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汕着间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氏”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
么?”
  黄衣人道:“来看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了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迸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放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
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的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
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只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食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大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道:“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米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道:“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的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
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止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
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碟儿布、多布甲、布达拉、班索巴那同
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着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丁灵琳
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了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间:“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
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左手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
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予,手把上甚至镶着
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
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官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官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是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间。”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是礼物,”丁灵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
物。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说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于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下。
  她的脸忽然间因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你盯着我看。”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
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
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刁一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
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弄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道:“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
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
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执法杖,一
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个赤裸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
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
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
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俏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倌
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一一一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滚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
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
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
来。喜娘用红中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
  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
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官浪?
  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
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中。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
着檀木匣子。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转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官浪,我就知道你会未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
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
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
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
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颈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耸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官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
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官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摔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
  剑光一闪,直刺郭定胸膛。
  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
  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摔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
  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镖,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
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
  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人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
  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
  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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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二章 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条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但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开外。
  可是她并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迫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柯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词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
  “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寂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说的话。”
  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
  “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亦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
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
  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又开始不停的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恨八寸长的金钗,用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
  对她说来,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家既惨变,兄妹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轻云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鲜红的血,流过白皙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部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锗,锗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
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道:“一个人若己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
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
  世上绝没有任何事件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地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
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
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位,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
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的人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这么抛下他。你也应知道,你若这样一走,他一定没法
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
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
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
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己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活,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
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奔了很久,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
  她不停地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吐出来了。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光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
  来。
  现在那个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跃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听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
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地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
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张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地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
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
  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
的四大天王,也不能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竞又有了
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
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
前,都会先付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了
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了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谁复仇?”
  “玉箫道人。”
  葛病道:“玉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郭定杀玉箫道人,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官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
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魔教
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
空。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官浪的人,很
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
  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
  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上条带于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
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因为你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又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
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
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
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
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了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帐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大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
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
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喜堂中没有人一一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竞完全是多余,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
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帐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
部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的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帐房里,”丁灵琳点点
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享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
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竞赫然又
有一阵宙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
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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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4:42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三章 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黑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越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突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
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
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时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
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舀?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地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
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
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
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
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到委屈实在大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
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诱惑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诱惑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
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
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
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做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
用,你有能够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不必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
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
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本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己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了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人了你们的教,都会变成个见
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
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
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崩”的一声轻
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
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
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了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
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的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下会死、他既然能救别
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他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很毒的
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
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于了,她从帐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
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救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
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己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
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人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人
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
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
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
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
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葛病忽又笑了笑,道:
“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
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
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晴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
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竞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大多了,
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
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
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
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
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
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
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
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
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
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
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
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
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
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
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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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5:03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四章 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己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
  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
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采,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
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的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漫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采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不会有
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下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大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己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他结合的男人倒
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为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己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样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
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
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
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己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问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
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
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一一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了,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上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上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揍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
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痛欲裂,而且全身都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兔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
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上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大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他说:“恭喜”,叶开
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果元宝,等着
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
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
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拾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
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
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
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竞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
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在呆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
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呆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则。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遇见了鬼,他
就是把脑袋打出了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大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乌黑的凤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群,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
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抛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
告诉他。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
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起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
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凤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
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开始,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
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
少大,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的,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人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
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大。”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
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耽了一整天,既个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
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勿一一。”她慢慢地接着
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
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叶开笑得很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叶
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
“那时我听罢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
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他说道:“所以我
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
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
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
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
是办丧事的人家,也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
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忍不住又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
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沉人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
  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唇,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
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
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
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
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
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
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
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
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
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
人。”
  叶开冷冷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
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耽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
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
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了这笛
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
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玉。”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
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
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
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
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竞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一一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
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
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王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
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王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
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
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
快就会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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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5:35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五章 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
竞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
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秃的黄土。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
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大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碴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
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
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人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
嘴,就好像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于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于泥巴。
  不但是他,其他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
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
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
上,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的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清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部端端正正的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
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
酒喝。”
  土豹子却已骇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
下去。
  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上的铜钱,就全已都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
帮的人若敢去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
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我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
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去看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
给我那条驴于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
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
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触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爪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
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
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
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
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
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铣面鹰”这名
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张。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
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
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用判官笔的老者
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断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骇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
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晴里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窜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闪。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
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阁下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于?”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
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本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
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
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这不是奴才做的
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爬在地
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
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
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这颗花生既然已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看
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
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
事要发生,心里都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
帐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
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
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
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帐?”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帐簿上。”
  “帐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
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薄。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
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
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碟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
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为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叶开也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忽然真的变成了个呆子。
  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
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
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于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
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
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
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
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机不会在那天晚上有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但是你也应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
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爱并没有错,也不
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
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上官
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
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间:“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
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
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
突,当然会越来越尖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乘这个
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
止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
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我是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乘这个机会,将魔教消
灭?”
  I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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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6:02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六章 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
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
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
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住?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乘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帐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
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官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
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我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部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
失了一样。”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
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
薄,头上居然还带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大多。”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
比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晴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
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乘没
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我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街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
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
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
都看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峰窝
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
  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
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
透红,红里透白,她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
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上下膘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们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
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
的。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
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后戏。”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下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乘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大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
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
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
带着血丝,血是从哪里来的?王寡妇已悄俏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自的脸竞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
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
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旬话若用来形容上宫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在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
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言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自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部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
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中。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
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拗,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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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7:06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七章 寒夜黑星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听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大多,”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
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
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山,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部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癯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蜒,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了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
虎,居然就能吃炮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部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
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了。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
紧,就像是刀刻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越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叶开苦笑道:“这世上的确有种人就像毒蛇一样,你若不想披他吃掉,就要先把他吃下
去。”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自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
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自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的肚子里。”
  叶开不懂,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
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难咽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里,这种话真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九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位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
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
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洒了一层银色的粉未,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大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大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勉强忍住
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黑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个人。”
  叶开叹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逼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越来越多,我的罪也越来越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遭:“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
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碟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磐
的魔神。
  “这就是碟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全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
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城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人?”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说来,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
借摩顶放睡,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的发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
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
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点头。突然“轰”的一响,院子里的短墙被搐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
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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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7:24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八章 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
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逃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得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来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
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大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制人于死地。叶开叹了
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一点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
一次都没有骗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过来,又是一点寒星飞来,钉人了他的咽喉。
  他人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来不必来送死。”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见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
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笑道:“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部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
要别人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他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越深,脚印越浅,这的确是假不了
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造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人。”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做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做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
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欠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应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法于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他的出于却锐如鹰啄,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
  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问,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碎。
  他竞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
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拍,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既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害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拍,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他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
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仪,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的手背滑过去,扣注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时。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的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高呼:“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
  “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甚至连风都已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于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英雄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
  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是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还没有燃灯。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叶开叹息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找不出这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七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于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这一招问。”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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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7:38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二十九章 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色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
灯来,才可以看清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对”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
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有些事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汕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
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
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
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从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我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悬不是我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黄色的。
  他将瓶里的粉未洒在地上,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是吃饭的人,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
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人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三分犹疑,想过来,又
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
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大无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的。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信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初三下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了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毛骨惊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也不知有多少条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
来,爬入墨九星用粉未洒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
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骇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
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的。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可是两杯酒
喝下去以后,他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说来,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处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
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
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大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
的主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
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人多数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
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
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
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没法子说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
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糙都来不及放
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
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
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
声音来。
  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头的颜色也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
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的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越肿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一截舌头被他自
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呼,叫声突然停顿时,他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
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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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7 21:37:56 发表 编辑

古龙《九月鹰飞》
第三十章 久别重逢

  风很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凤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呆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
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这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六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
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松地越过高墙。
  这人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
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这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这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中。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来,为什么偏偏不肯见
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叶开没有口答,眼睛里的表情忽
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中,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
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晴,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的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人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上官小仙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但。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
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卒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辽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了他的手,又退人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很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
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是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
是谁?”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熠于?”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的将火熠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熠于。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熠子,大叫道:“火……
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受惊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
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骇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
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俏地退了出去,
无言的将火熠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熠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骇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
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
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
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
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
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
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
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溶,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
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了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
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优虑全部远远地抛开
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乘此机会,找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问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
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
总是能将他自己的烦恼送给别人的。”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迸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
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
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却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下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很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的?”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们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
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
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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