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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龙]大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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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1:10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一章 附骨之蛆

  那商人模样的接着笑道:“在下还怕壮士遭了什麽意外,但敏将军却说以壮士的剑
法,必可无虑,哈哈!贝来还是敏将军有眼力。”
  吴菊轩捻须笑道:“洪相公久居轩阁,不近武事,自然不知道以红兄的剑法,要在
百万军中取主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敏将军拍案大笑道:“只望红壮士莫取了本帅头上首级就是。”
  他汉语极流利,要知龟兹虽乃蕞尔小柄,亦属汉家藩邦,这些人位居要津,怎能不
通汉语?一点红冷冷瞧着他,忽然道:“你们既已来了,为何不入那客栈与我相见?”
  吴菊轩笑道:“那客栈中说话多有不便,何况,半天风和敏将军本有些香火之
缘。”
  敏将军大笑接口道:“不瞒你说,这半天风原是本帅属下的一员猛将,当了强盗
後,还为本帅做了不少事,壮士既在找他的麻烦,本帅进去了,岂非多有不便。”
  一点红道:“哼!”
  强盗原来是和将军勾结的,他还有什麽话说。
  那红衣女子却吃吃笑道:“你可知道,敏将军举事的军饷,多半还是靠这半天风去
借来的哩!”
  驼子暗暗忖道:“原来如此,你们现在大事已成,怕他也要来分一杯羹,所以就将
他杀之灭口了。”
  只见一点红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这女子又是什麽人?你们为何要她……”
  吴菊轩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截口道:“贱内莫非得罪了红兄弟麽?”
  一点红也不禁怔了怔,道:“她……她是你的妻子?”
  红衣子女娇笑道:“你奇怪麽?就有很多人奇怪了,都是说一朵鲜花,插在……插
在……”
  她终於没有说出“牛粪”两字,只是笑得弯下腰去。
  吴菊轩却神色不变,还是微笑道:“红兄大功想必已成,却不知那昏王的首级何
在?”
  一点红道:“首级还在他的头上。”
  敏将军、洪相公相顾失色,道:“壮士怎会未曾得手?”
  一点红道:“哼!”
  吴菊轩沉吟道:“莫非那昏王已闻风先藏起来了?”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洪相公齐地长叹起来,吴菊轩却淡淡一笑,道:“那也无妨,反正他头颅
迟早都是红兄的囊中物。”
  瞧了旁边的驼子一眼:“只不知这两位又是何许人也?”
  驼子抢着道:“咱们和那昏王本没关系,只不过是他花银子请来的,也不知道那昏
王已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吴菊轩微笑道:“红兄将他们俘来,莫非就为了要追他们的口供?”
  一点红道:“嗯!”
  敏将军道:“壮士当时为何不逼问出来?”
  一点红冷冷道:“我只会杀人,不会问口供。”
  吴菊轩笑道:“在下人是不会杀的,口供也远可问出两句。”
  他缓缓走到两人面前,俯首笑道:“两位贵姓大名?”
  麻子道:“你不必问,咱们都是无名小卒。”
  他身上绳子绑得虽紧,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以他们的功力,随时都可振
臂而起。
  他们为了刺探虚实而来,这时再也瞧不出什麽了,麻子早已跃跃欲试,只不过驼子
未发动,他也只好等着。
  吴菊轩笑道:“这两位既与那昏王毫无渊源,又和我等素无冤仇,依在下之见,不
如还是放了他们吧!”
  一点红道:“人已交给你了,随便你。”
  吴菊轩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先为两位宽去绳索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俯身来解绳子,麻子和驼子更不便出手,谁知吴菊轩突然出手
如风,左右双手,在两人身上各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位其貌不扬的名士,原来竟还是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
  一点红变色道:“你这是做什麽?”
  他方待长身而起,只觉一柄尖刀,已抵住了他後面的颈子,刀尖冷得像冰,那红衣
女子却柔声笑道:“人已交给了他,就随便他吧!是麽?”
  一点红知道自己只要再动一动,刀尖便要穿喉而过。
  那驼子却沉得住气,冷笑道:“朋友好俊的手法,只不过用这样的功夫,来对付两
个身上绑着绳子的无名小卒,岂非小题大做了麽?”
  吴菊轩悠然道:“堂堂的楚香帅也是无名小卒麽?”
  这句话说出来,一点红的心已沈了下去。
  那驼子却大笑起来,道:“楚香帅,我若是楚香帅,身上还会被人绑上绳子?”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实在可笑已极,连眼泪都笑出来,吴菊轩静静瞧着他,等他笑完
了,才淡淡道:“这区区几条绳子,又怎能绑得住楚香帅?楚香帅将咱们的虚实探出来
後,随时都可振臂而起的,是麽?”
  那“驼子”终於笑不出来了,他实也未想到这吴菊轩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吴菊轩
缓缓接道:“楚香帅难道还不承认?难道还要在下动手为楚香帅洗洗脸麽?”
  楚留香忍不住道:“朋友好眼力,却不知朋友是如何瞧破的?”
  吴菊轩微笑道:“楚香帅易容之妙,天卞无双,但一个人的易容之术无论多麽精
妙,脸上也有个地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楚留香道:“噢?”
  吴菊轩道:“香帅自必也知道,一个人的面貌.肤色、声音都可以改变,甚至连身
子的高矮都可以改变,但只有两眼之间的距离,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香帅的易容之术
纵然妙绝天下,总也无法将两眼的位置改变吧?”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不想今日竟遇着大行家了。”
  吴菊轩道:“而且只要加以留意,便可发现,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两眼之间的距离是
完全相同的,只不过相差极微而已。”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阁下早已算过我两眼之间的距离了?”
  吴菊轩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楚留香道:“但我为何不记得曾见过阁下?”
  吴菊轩笑道:“像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香帅纵然见过,也早已忘怀了。”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一个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
  他此时此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点红和姬冰雁却已快急疯了,一点红身子突然向
前一扑,右腿向後去。
  他下盘功夫当真已使得炉火纯青,身子这一扑,几乎已和地面平行,谁知刀尖还是
抵在他颈子上,竟未能甩掉。
  那红衣少女身子已挂在船舱顶上,笑道:“我已成了你的附骨之蛆,你永远也甩不
掉的。”
  楚留香望着吴菊轩一笑道:“你娶着这样会缠人的老婆,那日子必也难过得很。”
  吴菊轩淡淡笑道:“只可惜阁下的日子只怕更要难过了。”
  这里是船舱下的暗舱,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船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像
是尖针在刺着人的耳朵。
  无论谁躺在这种地方,自然都不会觉得舒服的,最讲究舒适的姬冰雁和楚留香,偏
偏被关在这里。
  也不知为了什麽,吴菊轩并不想立刻杀死他们,也没有杀死一点红,彷佛觉得现在
杀了他们还太可惜。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吴菊轩!吴菊轩!这究竟是什麽人物?怎会一眼就认
出了我?”
  姬冰雁冷笑道:“你以为你扮得很好麽?在你那条船上的镜室里,你也许可以扮得
令人认不出你,但这一次,就连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楚留香道:“你自然能认得出我,但你莫忘了,你和我有多麽熟,那吴菊轩又是什
麽人?怎会也对我如此熟悉?”
  姬冰雁沉默了半晌,道:“莫非他就是黑珍珠?”
  楚留香道:“绝不是。”
  姬冰雁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如此自信!”
  楚留香道:“黑珍珠自然也可以易容改扮,但武功却是装不出来的,我一瞧这吴菊
轩的点穴功夫,就知道他功夫比黑珍珠强胜多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船舱上却有一阵阵谈笑声传了下来,这船既然大多是竹子做的,
自然不能隔音。
  楚留香他们既然已快死了,别人自然也不必再顾忌他们,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忽然
停了下来。
  只听敏将军道:“你和那位石夫人,约的地方就是这里麽?”
  别的话楚留香他们都没有留意听,船底摩擦的声音实在讨厌,他们几乎恨不得塞起
耳朵来。
  但敏将军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叁个人的耳朵立刻都直了,但听
吴菊轩笑道:“就在这里,一定错不了。”
  洪相公哈哈笑道:“吴先生做事,自然万万错不了的,只不过……不知这位石夫
人,是否有和敝邦合怍的诚意?”
  吴菊轩笑道:“她若没有这意思,你我想看她,只怕比登天还难。”
  敏将军道:“啊!她的功夫难道此先生还强麽?”
  吴菊轩笑道:“在下这点功夫,若和石夫人一比,实如秋萤之与皓月,简直不可相
提并论。”
  敏将军笑道:“如此说来,敝邦有了这位石夫人相助,从此以後便可高枕无忧
了。”
  吴菊轩道:“正是如此。”
  洪相公笑道:“说来这还是仰仗吴先生的大力,若非吴先生,石夫人又怎肯与我等
这些凡夫俗子结纳。”
  敏将军笑道:“不错,不错,此次大功全部告成之後,上至国王大哥,下至本帅和
洪相公,都不会忘了吴生先的好处的。”
  吴菊轩哈哈笑道:“在下一介草民,能为君王效力,已觉不胜荣宠之至。”
  那红衣女子却娇笑道:“你也别假客气了,此番事成之後,你远不是要求洪相公和
敏将军给你一个一官半职,让我也可以舒舒服服享半辈子清福。”
  洪相公大笑道:“事成之後,大嫂少不了自然是位一品夫人。”
  四个人一齐大笑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声。
  听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更往下沉。
  也们现在已知道,这吴菊轩竟然是和石观音有勾结的,而且还替石观音和龟兹国的
叛臣接了现。
  这些人好不容易夺得了龟兹国的王位,这下子只怕就等於双手奉送给石观音和吴菊
轩了。
  像吴菊轩这样的人,他的目的自然不是“一官半职”了,就算将宰相让给他做,他
也是不过瘾的。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黑珍珠所占的又是什麽地位呢?他久居大漠,难道也是石观
音属下?现在,石观音就要来了,楚留香等人的命运,只怕也立刻就要被判定,姬冰雁
忽然道:“楚留香,你一向很有自信,这一次你想你还能活着走出去麽?”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有几次别人刀已架住了我的颈子,我还是活到现在了。”
  姬冰雁苦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要到什麽时侯才会绝望呢?”
  楚留香笑道:“别人还没有砍下我的脑袋时,我永远都没有绝望的。”
  突听一声鹰啸,接着,“沙沙”之声,动地而来。
  一点红耸然道:“来了!”
  姬冰雁道:“原来石观音乘的也是这种鬼船。”
  楚留香道:“我看这艘船八成也是石观音送的。”
  几句话的功夫,那艘船想必已到了,船舱上脚步之声响动,吴菊轩等人显然一齐迎
接了出来。
  知道石观音就要上船,楚留香等人竟似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所慑,心里跳个不停,口
不敢开了。
  只听红衣女子的语声缓缓传来,道:“弟子长孙红,叩见夫人。”
  楚留香猜得果然不错,这女子果然是石观音门下,石观音竟然肯将自己的徒弟嫁给
吴菊轩,吴菊轩这人想来更不简单了。
  过了半晌,脚步声又移入舱里。
  洪相公道:“晚生久慕夫人风仪,不想今日得见,实在……实在不胜光采。”
  这人口才本极灵便,此刻一句话却分了好几次才说出来,那敏将军更是期期艾艾,
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两人本是见过大场面的,见了这石观音,还不免如此紧张,可见石观音必定风采
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等他们的客套恭维话都说完了,一个优美动人,光滑像缎子一般的声音,才带着笑
缓缓道:
  “两位天潢贵胄,功高盖世,日後陵霄阁上,必有姓名,贱妾又是何许人,两泣如
此客气,倒教贱妾置身无地了。”
  这声音似乎就在楚留香头上。
  楚留香想到这仙子般美丽,恶魔般诡秘的人,此刻就.在自己头上,心里真不如是
什麽滋味。
  他实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瞧一瞧这仙子中的恶魔,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物,究竟有
什麽神秘的魔力。
  上面又说了几句话,敏将军忍不住道:“不知夫人可将那极乐之星带来了麽?”
  石观音却反问道:“将军可知道这极乐之星的秘密?”
  敏将军道:“这……还不知道。”
  石观音道:“将军既不知道它的密,这“极乐之星”最多也不过只是块宝石而已,
贱妾就算奉送给将军,将军又有何用?”
  敏将军似乎怔住了。
  洪相公却陪笑道:“但晚生等却知道,这宝石若到了昏王手里,价值立刻大不相
同,是以晚生万万不能让它落人那昏王手里。”
  石观音微笑道:“但贱妾已决定将它和那昏王交换了。”
  敏将军和洪相公显然都大吃一惊,失声道:“这……这万万使不得。”
  吴菊轩含笑接口道:“两位不必吃惊,夫人将这“极乐之星”还给那昏王,是另有
用意的。”
  敏将军道:“有……有何用意?”
  吴菊轩道:“只因普天之下,只有那昏王知道它的秘密,他既宁死不肯说,就算想
知道这秘密,就唯有等那昏王得回此物後……”
  洪相公恍然道:“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得回此物後,必定要立刻加以利用,那时
我等在暗中查探,就可知道它的秘密了。”
  吴菊轩笑道:“究竟洪相公是聪明人”
  敏将军也立刻大笑道:“那昏王此刻已没有硬手保镖了,咱们随时要将那极乐之星
夺回,却容易得很,这叫欲擒故纵……哈哈!妙计呀妙计!”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停顿半晌,才接着道:“幸好咱们未能宰了他,否则这秘密
岂非也要随他同入地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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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1:30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二章 士为知己者死

  长孙红却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只当咱们真的宰不了他们,夫人若真想要
那昏王的命,也就算有十个恼袋,也全都不见了。”
  这句话说出来,船舱下的楚留香等人也不禁怔了一怔,敏将军和洪相公更吃惊得连
话都说不出。
  过了半晌,洪相公才吃吃道:“既是如此,先生又不惜重金,将那些刺客请来怍
甚?”
  吴菊轩微笑道:“在下找那些刺客来,只不过想将那昏王骇上一骇,一个人若是觉
得自己性命险时,就会将平日不愿示人的秘密说出来了,只因这秘密若对他亲人大是有
利,他怎会将之带地下?”
  长孙红道:“谁知这昏王的嘴竟比瓶子还紧,无论到了多麽危险的时候,还是不肯
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甚至对他最亲近的人都不肯说出来。”
  听到这里,楚留香不禁苦笑道:“难怪龟兹王能在死里逃生,原来别人根本就不想
要也的命,咱们跟着紧张了半天,也上了别人的当了。”
  突听石观音带笑道:“能令大名满天下的楚香帅上当,实在是不容易。”
  她的人虽还在船舱上,但这声音竟似对着楚留香的耳朵说出来的,她内力之强,竟
已能将声音凝练。
  楚留香心里吃了一惊,嘴里却笑道:“夫人也未免将在下瞧得太重了,在下时常都
会上当的。”
  石观音缓缓道:“香帅何必太谦,贱妾平生所遇的对手,高人虽有不少,但若论聪
明机智,武功之高,实无一人能此得香帅。”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若真有夫人所说的这般高明,此刻又怎会置身在夫人裙脚之
下。”
  石观音一笑道:“香帅可知道,像这样的处境,还有人求之不得哩!”
  姬冰雁冷冷道:“这女魔头用话在挑逗你,只怕已看上了你,咱们是否能活着出
来,也就要看你这大情人的手段了。”
  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低而又低,楚留香还是生怕被石观音听见,赶紧用声音打断了他
的话,道:“能置身在美人的石溜裙下,虽是死而无憾,只可惜在下虽想见夫人一面,
却也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最後说的这八个字,乃是诗经“关睢”中的两句,也正是古往今来,最早的,最
有名的情歌,上面两句便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短短八个字里含意之深,实在比
别人千句百句话都要深得多。
  石观音显然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挑逗之意,沉默了半晌,才悠然道:“你可是想见我
一面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石观音微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让你见我一面的。”
  楚留香道:“现在?”
  石观音道:“你为何如此没有耐心?”
  楚留香叹道:“不是在下没有耐心,而是在下生怕活不了那麽长了。”
  石观音又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会活到那时候的。”
  突听吴菊轩大声道:“他活不到那时候。”
  石观音冷冷道:“谁说的?”
  吴菊轩长长吸了口气,道:“夫人难道未听说过,养痈成患,若是……”
  石观音厉声道:“我难道还要你来教训?”
  吴菊轩不敢再说话了。
  洪相公却乾咳了一声,陪陪笑道:“若是没有必要,倒是将此人除去的好。”
  石观音语声和缓了下来,徐徐道:“书画家完成了一件杰作,若是没有人欣赏,就
会觉得如衣锦夜行,所有的心力都白花了,是麽?”
  洪相公虽然是摸不透她话中深意,也答不上话来。
  石观音又道:“名伶在高歌时,若是无人聆听,也会觉得十分无趣,是麽?”
  洪相公道:“嗯!”
  石观音道:“我们做这件事,也正如画家挥毫,名伶高歌一般,也要人来欣赏的,
因为我们做的这件事,也无疑是件杰作。”
  洪相公笑道:“不错,若论用力之深,结构之密,纵是王羲之兰亭帖,李太白长歌
行,也万万比不上此事之万一。”
  石观音道:“所以我要他活着,活着看我们这件事完成,名画要法眼鉴赏,名曲要
知音聆听,我们做的这件事,也只有楚香帅这种人才懂得欣赏的,是麽?”
  洪相公击节道:“不错,夫人高见,当真非人能及。”
  吴菊轩道:“但,但这人……”
  石观音冷冷道:“用不着你来多话。”
  她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只有对这吴菊轩,却从不假以颜色,吴菊轩居然也逆来顺
受,恭声道:“是。”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下面的这叁个人,我就要带回去,不知各位可有异议
麽?”
  洪相公陪笑道:“在下唯夫人之命是听。”
  石观音一笑道:“各位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闷了一天後,胡铁花简直快闷出病来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奇怪的是,竟好像越
喝越清醒。
  眼见这一天又将过去,胡铁花忍不住比声叹气,喃喃道:“楚留香,老臭虫,你为
何还不回来,难道是碰见鬼了麽?”
  他却不知楚留香竟真的是碰见鬼了。
  门忽被掀起,琵琶公主已闯了进来,胡铁花一肚子闷气,这下可找看出气的人,大
吼道:
  “我问你,你究竟懂不懂礼貌?”
  琵琶公主冷冷瞧了也一眼,道:“什麽礼貌?”
  胡铁花大声道:“孟母日:失礼,将入门,问孰存,所以致敬也。将上堂,声必
扬,所以戒人也。你要进来,难道不会先打声招呼麽?”
  琵琶公主笑道:“哎约!想不到你还念过几天书的。”
  胡铁花背负起手,仰头道:“好说好说。”
  琵琶公主的脸一板,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胡铁花瞪眼道:“我是什麽身份?”
  琵琶公主道:“现在,你是我们的阶下之囚,我根本用不着对你客气。”
  胡铁花瞪眼瞧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这话是你说的,也就罢
了,若是别人说的,嘿嘿!我可就要他的好看了。”
  他往床上一倒,用毡子盖起头,索性给她个不理不睬。
  琵琶公主叱道:“你装什麽死?起来!”
  胡铁花蒙在被里,大笑道:“我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谁也管不着。”
  琵琶公主跺了跺脚,走过去就掀他毡子。
  胡铁花大叫道:“我可不是老臭虫,你莫瞧错了人呀?”
  琵琶公主的脸红了红,口气却软了,道:“王妃要见你,快起来跟我去!”
  胡铁花怔了怔,一骨碌坐起来,道:“王妃要见我?她要见我作甚?”
  琵琶公主道:“她素来不喜见人,此番要见你,自然是有要紧的事!”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笑道:“她既然要见我,就叫她来吧!”
  嘴里说着话,人又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跺脚道:“你……你这人怎地像是没骨头似的。”
  胡铁花翘起脚,悠然道:“你莫忘了,是她想见我,不是我想见他。”
  琵琶公主咬了咬嘴唇,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敢去见
她。”
  她话未说完,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有什麽做贼心虚?我如何不敢去见
她?”
  琵琶公主忍住笑道:“你若有这胆子,就跟我来吧?”
  龟兹王妃的帐篷,实在比胡铁花想像中还华丽得多,帐篷里充满了檀香,药香,香
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
  珍珠罗帐里,龟兹王妃半倚半卧,彷佛弱不胜依。
  虽然隔着层纱帐,她看来仍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连胡铁花到了这里,都似觉得
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龟兹王妃微微一笑,道:“残病之身,不能下床迎接,盼公子恕罪。”
  胡铁花清了清喉咙,道:“不……不客气。”
  他本也想说两句话,说:“我是你的阶下之囚,你用不着客气。”
  但话到嘴边,竟说不出来了。
  龟兹王妃叹了口气,道:“前夜的不幸之事,的确令人遗憾。”
  一提到这件事,胡铁花的火气就往上撞,冷笑道:“王妃莫非是要来审问我的麽?
在下恕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走,龟兹王妃却笑道:“公子留步,公子太多疑了。”
  胡铁花冷笑道:“多疑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我等错疑了公子,确是不该,但请公子恕罪。”
  胡铁花反倒怔了怔,道:“你……你们已承认人不是我杀的了?”
  王妃柔声道:“人自然不是公子杀的,否则公子又怎会还留在这里?公子若是想
走,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胡铁花默然半晌,长叹道:“快被人冤死了的时侯,忽然还见个明白事理的人,实
在令人开心得很。”
  王妃道:“公子如今还在生气麽?”
  胡铁花笑道:“在下本来的确有些生气的,但王妃这麽样一说,在下反倒不好意思
了。”
  王妃嫣然一笑,过了半晌,又道:“贱妾请公子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胡铁花挺胸道:“士为知己者死,王妃要在下做什麽,只要在下能做得到,要水里
就水里去,要火里就火俚去。”
  王妃道:“公子高义,贱妾先谢过了。”
  胡铁花忽然发现,帐篷里就剩只下他一个人和王妃相对,琵琶公主和丫们竟都已悄
然退去。
  也不知怎地,也一颗心竟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似乎觉得纱帐中的王妃,正在向
他微笑。
  当下大声道:“王妃不必客气,有什麽吩咐,请说就是。”
  龟兹王妃道:“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明天就是对方与我等相约,交换“极乐之
星”的日子了,不知公子是否能……”
  胡铁花虽然拚命抑制自己,但也不知怎地,竟忽然想起了洞房花烛的晚上,那温存
缠绵的一夕。
  帐中的龟兹王妃,竟似乎已变成了……
  胡铁花再也不敢瞧下去,再也不敢想下去,大声道:“王妃莫非是要在下将那极乐
之星换回来麽?”
  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一家大小流离在外,实在众叛亲离,竟不得不以此等琐碎
的事来牵累公子,贱妾於心实是难安。”
  胡铁花慨然道:“在下若不能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情愿将这颗脑袋摘下来充
数。”
  王妃道:“公子如此大义,实令贱妾……贱妾……”
  她语声哽咽,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却突然自纱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来,灯光
下,只见她纤纤指尖,不住微微颤抖,就像是一朵在狂风中挣扎的小小兰花,若无人扶
持爱护,眼见就要被暴风两摧残。
  胡铁花但觉心里一阵热血上涌,脑袋一阵迷糊,等头脑清醒时,才发觉不知怎地自
己竟也握住了这只手了。
  龟兹王妃居然也没有退缩,没有闪避,只是颤声道:“公子此去千万小心,贱妾已
将一切都托付给公子了。”
  胡铁花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也不知该放下这只手来,还是该继续握住,嘴
里也不知说些什麽。
  只觉龟兹王妃的手,反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除此之外,贱妾还有一件私事想
托付公子。”
  胡铁花脑子里还是昏昏的,想也不想,大声道:“在下早已说过,只要是王妃的
事,在下万死不辞。”
  他天生就是热情冲动,顾前不顾後的脾气,别人若是对他好,他简直可以把心都掏
出来送人的。
  此刻他只觉得这龟兹王妃不但是他平生第一知己,而且是天下对他最好的人,以王
妃之尊,居然对也一个江湖人如此宠遇,他不但感激零涕,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龟兹王妃道:“贱妾只求公子为贱妾打听出那极乐之星的秘密。”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秘密连王妃都不知道麽?”
  王妃叹道:“我和王爷多年夫妻,彼此虽然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只有这一件
事,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胡铁花想了想,道:“王爷苦连王妃也瞒着,又怎样肯将这秘密告诉在下?”
  王妃缓缓道:“故老相传,龟兹国上代本有一宗巨大的宝藏,平时谁也不可动用,
只有在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才能将之用来复国中兴,至於宝藏所在之地,也唯有身
继龟兹国王位大统的人才知道。”
  胡铁花恍然道:“王妃莫非是认为这极乐之星的秘密,就和宝藏有关麽?”
  王妃道:“想来必是如此。”
  胡铁花苦笑道:“若是如此,王爷只怕更不会将这秘密告诉我了。”
  王妃道:“但以王爷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将那宗巨大的宝藏运出来的,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王妃道:“这不但要人搬运,而且远必定要人保护,是麽?”
  胡铁花道:“是。”
  王妃又叹了口气,道:“贱妾方才已说过,现在王爷属下已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手,
更没有一个人能有力量护送这宝藏的。”
  胡铁花沉吟道:“王妃的意思,是认为王爷会找我来护送这宝藏?”
  王妃道:“正是。”
  胡铁花苦笑道:“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也不会冤枉我是杀人犯了。”
  王妃柔声道:“王爷对公子虽有误会,但公子将那极乐之星换回来後,他的看法必
然会改变的,何况,他除了公子之外,更绝没有别人可以信任。”
  胡铁花笑道:“王妃可知,王爷对我那朋友,就比对我信任得多。”
  王妃沉默了半晌,道:“但王爷若将此事交托公子,公子肯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
麽?”
  胡铁花道:“在下岂非早已答应……”
  王妃截口道:“王爷若要公子严守秘密呢?”
  胡铁花想了想,笑道:“在下却是先答应王妃的,是麽?”
  这件事有些不台规矩道理,若换了别人,必定不会答应,但胡铁花做事可从来不管
是有理,还是无理的,只要是他认为该做的事,他就非做不可,现在他一心只认为龟兹
王妃是天下第一个好人,那位王爷是个混帐,他若为了一个好人来骗骗混帐,那岂非正
是天经地义,合理已极。
  至於这龟兹王妃又是为了什麽一定要知道这秘密呢?这一点,胡铁花却连想也不去
想,自然更不会去问的。
  正午,骄阳如火。
  胡铁花带领着叁匹骆驼,直奔西行:
  他头上虽重重叠叠地缠了条很长的白布还是不免被太阳晒得发昏,随他同行的叁个
龟兹武士,武功虽远不及他,但却久已被沙漠中风沙烈日练成一副钢筋铁,看样子竟比
他舒服多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只是酒喝得太多了,怎地像是娇滴滴的大姑娘
似的,一晒太阳就头昏,这样下去,还得了麽了,”
  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久日劳累太剧,不但酒喝得太多,而且那一夜缠绵,更大大消耗
了他的体力。
  昨天晚上,他虽然很早就上床了,但想起纱帐中那如烟中芍药般的倩影,想起那柔
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他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心里越是觉得不该胡思乱想,唐突佳
人,越是骂自己好色无耻,但也不知怎地,那美丽的王妃竟彷佛本就是他相思入骨的情
人,他要不想都不行。
  胡铁花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到後来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只怕是被那多情的老
臭虫传染了。”
  但一想起楚留香,他更睡不着了。
  楚留香已去了两天多,非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和姬冰雁难道都
遭了那神秘刺客的毒手?一眼望去,千里无极的大沙漠,连一点生机都没有,没有人,
没有鸟兽,没有云,没有风。
  其间或有一两只令人恶心的大蜥蜴,自岩石中爬出,爬过骆驼蹄下,但却更为这沙
漠平添几分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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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1:47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三章 酒醉误事

  胡铁花左拳打着右拳,喃喃道:“就算老臭虫和死公鸡,也不会在这见鬼的沙漠上
放汤两天,都不回去的,他们不回去,一定是遭遇了什麽变故。”
  突见一骑驼骆赶上来,驼峰上的武士道:“前面有个阴凉处,可要歇息歇息麽?”
  胡铁花沉吟道:“咱们已走了多少路了?”
  那武士道:“约莫十里。”
  胡铁花皱眉道:“走了十里,就想歇下来,五十里路岂非到明天麽?”
  那武土陪笑道:“在沙漠走上五十里,可比别的地方走五百里都要累人,何况,骆
驼上还驼着几千两重的金子。”
  胡铁花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歇息还嫌太早了,咱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出五十
里路去,我倒想瞧清楚那个来和我们换东西的人,长得是何模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骆驼加紧赶了出去。
  那武士叹了口气,喃喃道:“像你这样赶路,到了地头时,只怕人和骆驼都要被骊
昏了,对力若是忽然翻脸,看你怎麽办?”
  另一名武士也赶了上来,接口道:“反正责任也不在咱们,他想逞强,就让他去
吧,到时侯对方若动了手,咱们远远的躲到一边去就是。”
  第叁个武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撇嘴道:“这种南蛮子连屁都不懂,就想在沙漠上逞
强了,这岂非是自讨苦吃。”
  这些武士们吃了胡铁花和楚留香几次亏,此刻竟在暗中幸灾乐祸起来,只不过他们
说的自然是龟兹土语,胡铁花就算听到,也是全然不懂。
  但他们说的并不错,这五十里走起来的确是够人受的,幸好正午过後,烈日之威已
稍退。
  到了太阳落下去时,胡铁花还是有些受不了啦!虽喝了好几次水,嘴唇还是乾得发
裂。
  只见前面一片岩石林立,在逐惭降临的暮色中看来,宛如一只不知名的狰狞怪兽,
在那里等着择人而噬。
  胡铁花心里也有些发冷,回头道:“现在咱们已走出多少里了?”
  那武士仰首瞧了瞧天色,道:“只怕已有五十里。”
  胡铁花道:“信上说的明白,西行五十里後,自有人来和我们交换,咱们不如就在
这里等着吧!等他们来了,咱们也好以逸待劳,好歹给他们个教训。”
  那武士缓缓道:“他们若早已在这里等着咱们,以逸待劳,要给咱们个教训呢!”
  胡铁花怔了怔,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咱们倒实该小心些才是。”
  那武士冷冷道:“方才小人说要在途中多歇息些时,正是为了提防对方这一着。”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性子急,你莫怪我。”
  他是条直肠汉子,若是知道自己错了,立刻就会认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其
中分际,他绝不推诿。
  那武士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笑了笑,道:“幸好小人们还带了酒来,可以
提提神。”
  胡铁花大喜道:“在那里?”
  那武士立刻送了个羊皮水袋来,笑道:“这是大宛葡萄酒,喝醉也不伤人的。”
  胡铁花笑道:“我知道,我那朋友老臭虫,就最喜欢喝这种酒了。”
  他拔开塞子,喝了两口,长长吐了口气,又笑道:“这次出来,我本来不准备喝酒
的,但既有好酒,哈哈……”嘴里立刻又灌满了酒,连话都说不出了。
  那叁个龟兹武士,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出神的瞧着他,竟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瞧见过
人家喝酒似的。
  胡铁花将大半袋酒都灌下肚,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袖子擦擦嘴,搭讪着笑道:
“你看,酒都快被我喝完了,你们也来喝两口吧!”
  叁个龟兹武士同时咧嘴一笑,不但笑的神态完全相同,而且同时笑,,同时闭口,
就像是在唱傀儡戏似的。
  其中一人望了他的两个同伴,又笑道:“这点酒叁个人分也不够,不如还是胡爷一
个人喝了吧!”
  胡铁花大声道:“那怎麽好意思?那怎麽好意思?”
  他嘴里虽这麽说,但手里紧紧捏着酒袋,非但没有送过去的意思,简直就像生怕别
人来抢似的。
  叁个武士对望了一眼,又笑了,这次笑得更开心些。
  还是方才说话的人笑道:“胡爷跟小人们还客气什麽?”
  胡铁花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本来的确是不想喝酒,也怕喝酒误了事,但半袋酒下了肚之後,却把肚子里的酒
虫都勾了起来。
  喜欢喝酒的人,只怕大多全都有这个毛病,酒多的时候,总是拚命劝别人喝,想把
别人灌醉。
  酒少的时候,就生怕别人也来分他的酒喝了。
  叁个龟兹武士瞧着他把一袋酒全都喝了下去,叁个人竟是眉飞色舞,远比自己喝还
要开心十倍。
  胡铁花抹着口笑道:“好酒好酒,只可惜非但太少,而且也太淡了些。”
  叁个龟兹武士笑嘻嘻道:“胡爷觉得这酒太淡了麽?”
  胡铁花道:“以我看来,还是烧刀子喝起来过瘾得多了。”
  那武士道:“但烧刀子却醉不死人的。”
  胡铁花大笑道:“难道这淡得出岛来的酒,还能醉得死人麽?”
  那武士笑道:“醉不死,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笑道:“但我喝了这麽多,却连一点酒意也没有,难道是我的酒量又进步了
麽?”
  那武土忽然不笑了,瞪眼道:“胡爷真的连一点酒意也没有?”
  胡铁花斜着眼笑道:“这点酒就能灌醉我,嘿嘿!再来个七袋八袋也没关系。”
  叁个武士眼睛都直了,话也说不出。
  胡铁花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就让你们瞧瞧我是不是喝醉了?”
  其实他会说出这种话,已表示地喝醉,真正没有喝醉的人,永远不会想证明给别人
看的。
  叁个武士却吃惊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瞧着。
  只见胡铁花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在地上划了条线,又起一条腿,用一条腿从这条线
上跳过去。
  他来回跑了两次,大笑道:“你们看,喝醉了酒的人,还能这样跳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笑道:“真正没有喝醉酒的人,还会翻斗的。”
  胡铁花哈哈笑道:“翻斗,那有什麽困难?”
  他嘴里说着话,身子早已凌空翻了起来,以他这样的武功,莫说翻一个斗,就算翻
七,八十个,也像吃豆腐一般,稀松平常得很。
  谁知他这个斗才翻到一半,竟突然往半空中跌了下来,“叭”的摔在地上,沙地都
被摔出个坑。
  胡铁花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咧起嘴笑道:“这吹我腰扭了筋,不算数的。”
  那武士笑道:“对,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胡铁花又挣扎着爬起来,身子又拚命一翻,只听又是“叭”的一声,好像半空中忽
然掉下块石头。
  这次他可再也爬不起来了,吃吃笑道:“奇怪,今天怎地有些不对劲?”
  那武士眼睛亮了,道:“胡爷可知道是为了什麽?”
  胡铁花大笑道:“只怕是被太阳晒昏了。”
  那武士道:“不对不对。”
  胡铁花斜着头想了想,道:“也许是这两天太累。”
  那武士道:“也不对。”
  胡铁花瞪眼道:“你只知道不对?你知道个屁!”
  那武士大笑道:“我当然知道,只因就是我亲手在这酒里下药的。”
  胡铁花怔了怔,道:“下药?下什麽药?”
  那武士笑嘻嘻道:“咱们龟兹虽是小柄,但做皇帝的也和你们一样,免不了喜欢女
人,你们国里不是有句话是,是什麽“寡人好色”,是麽?”
  胡铁花道:“是又怎样?”
  那武士道:“所以咱们皇宫内院里,也准备看一种药,是专门准备对付那些烈女贞
妇的,这种酒又香又淡,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但无论谁吃了,立刻就会全身发软,再也
没有丝毫力气。”
  胡铁花道:“你……你方才给我喝的就……就是?”
  那武士笑道:“不错,在下方才给胡爷喝的就是这种酒,我好不容易才从里面偷出
来一袋,胡爷再嫌少,我也没法子了。”
  胡铁花怔了怔半晌,忽然大笑道:“我也不是什麽贞妇烈女,你们的老头子也不会
看上我的,为何要用这种酒来对付我,这岂非糟蹋了?”
  那武士笑道:“有趣有趣,这话当真有趣极了,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说得出如此
有趣的话,倒也难得的很。”
  胡铁花大笑道:“我这是跟那死臭虫学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哭,活着时笑的机会
也不多,临死时若不大笑几次,岂非白活了一辈子?”
  那武士道:“胡爷也知道自己快死了麽?”
  胡铁花笑道:“我还知道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这骆驼上的金银珠宝,是
麽?”
  那武士大笑道:“想不到胡爷的头脑竟忽然变得清醒了,不错,我们就是为了这
个,王爷被人赶了出来,这辈子已算完了,我们可犯不着一辈子跟着他在这种鬼地方受
苦,不如弄些财宝,到别的地方去享受下半辈子。”
  胡铁花笑道:“有理有理,但你们难道未想到,这些珠宝是要送给石观音的,她说
不定立刻就要来了,她会让你们把珠宝拿走麽?”
  那武士悠悠道:“胡爷以为这里真的就是和石观音的约会之地?”
  胡铁花一怔道:“难道不是?”
  那武士道:“西行五十里,才是和她约会之地,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那武士笑道:“但我们出发时虽是向西而行,走了十里後,方向就变了,在这大沙
漠上,方向只要差错一些,就差得很多,这里离那约会之地,最少也有叁五十里。”
  胡铁花笑道:“难怪你们走了十里後,就叫我歇下来,原来那时你们就想灌倒我
了。”
  那武士道:“但那时胡爷不肯歇下来,我们只有故意将方向走错,胡爷以为我们是
沙漠上的识途老马,所以放心跟着我们走,也没有留意力向。”
  也一笑,接道:“但胡爷也莫难受,在沙漠上很多人都会迷路的。”
  胡铁花笑道:“我一向不认得路,就算走在大路上,我也会迷路的。”
  那武士道:“胡爷下辈子投胎时,最好还是先认认路的好,莫要投错了胎,投进猪
肚子里,那可就冤枉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幽默的话,越想越得意,越想越有趣,自己
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胡铁花道:“现在,你们难道就要来宰我?”
  那武士笑道:“我们若不杀胡爷,胡爷药力消失後,一定会来找我们的……这是不
得已的事,请胡爷原谅则个。”
  胡铁花笑眯眯道:“但你们谁敢来动手呢?”
  那武士道:“谁动手都一样。”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有力气了麽?莫要来杀我时,反被我杀了。”
  叁个武士本已向他走了过来,听了这句话,突然一齐停下脚步,胡铁花的厉害,他
们早已领教过了的。
  胡铁花笑道:“说不定这酒并不如你们想像中那麽厉害,说不定这酒对男人并不如
对女人那麽有用,是麽?”
  叁个武士对望一眼,暗道:“不错,说不定他真的还有些力气,否则他又怎能笑得
如此开心呢?”
  胡铁花笑道:“好,现在你们谁敢来动手,就过来吧?”
  叁个人面面相觑,竟真的没有人敢过来。
  胡铁花大笑道:“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带了这些珠宝快快逃走的好。”
  那武士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这人若还有力气,怎会让我们将珠宝带走?”
  另一人大喜道:“不错,他一定是在吓唬人的。”
  第叁人大笑道:“你要我动手,我就来动手吧!”
  他“刷”的自腰畔抽出了刀,扬刀向胡铁花奔去,这柄刀精光耀眼,看来要砍人的
脑袋,比切瓜还容易。
  胡铁花虽然远在笑,已笑得有些勉强,忽然道:“这些珠宝一个人花的确可以享受
一辈子,但叁个人分……嘿嘿“你们难道不觉得太少了些麽?”
  他平生从未做过挑拨离间的事,此刻情急之下,用了这一计,只望这叁人立刻自相
残杀起来。
  谁知那武士却大笑道:“我们纵然想独吞财宝,也万万不会在你面前先打杀起来,
让你有机会逃跑的,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呆子。”
  另一人格格笑道:“胡爷的传奇故事只怕听得太多了。”
  第叁人已狂笑着挥刀直劈过来,道:“你笑吧,此刻你若还笑得出,我才真佩服
你。”
  他笑声忽然停顿,一柄刀高高举起,却未砍下。
  那武士皱眉道:“你发什麽惧,手软了麽?”
  第叁人吃吃道:“船……我看见了一只船。”
  那武士大笑道:“船,这地方那会有船,你眼睛莫非……”
  他自己笑声也忽然顿住,眼也发起直来。
  另一人已颤声道:“船……那边真的有只船在往这里走。”
  叁个人面上都现出惊惧之色,张口结舌,动弹不得。
  胡铁花又惊又喜,暗道:“这叁人只怕是见了鬼,沙漠上若能行船,大海中岂非就
可以跑马了麽?”
  但等到他的眼睛转过去时,他也被吓得呆住了。
  漫天风沙中,竟真的有艘船驶了过来。
  这艘船本是如风疾驶,此刻已渐行渐缓,满天鹰唳声中,终於缓缓停了下来,就停
在他们面前。
  满天黄尘渐渐消失,船头上潮渐现出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手足面目,都藏在白
袍白巾里,连眼睛都瞧不见。
  叁个武士对望一眼,脚步缓缓向後退,叁个人面上俱已汗如雨下,拉起牵骆驼的绳
子,就想溜之大吉。
  白衣人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已到了这里,你们还想逃麽?”
  语声娇柔,竟是个女子。
  他眼睛虽被白巾蒙住,但别人的一举一动竟都瞒不过她,叁个武士手脚发抖,刚牵
起的绳子又落了下去。
  那武士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白衣人也不理他,缓缓道:“我本在奇怪,你们为何没有如约而来,如今才知道原
来是你们叁个在捣鬼。”
  她身子也未见动弹,人已飘飘跃下船头,厉声道:“但已属我之物,就凭你们也想
染指麽?”
  那武士已被她这惊人的轻功骇呆了,过了半晌,讷讷道:“小人倒并没有……没有
歹意。”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观音菩萨自有千手千眼,你们还想瞒得过我?”
  胡铁花忍不住长叹道:“石观音,石观音,想不到我终於见到你了,只是我竟在这
种情况下和你见面,实在是气得很。”
  白衣人道:“如此情况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和我一较高下不成?”
  胡铁花道:“不错,我的确很有这意思。”
  白衣人冷笑道:“你只怕还差得远哩……连这样的奴才都能令你上当,鼎鼎大名的
胡铁花真令我失望得很。”
  她已面向胡铁花,後面那叁个武士悄悄打了个眼色,反手间腰刀已出鞘,叁柄刀一
下泼风般向白衣人砍了过去。
  白衣人背负双手,头也未回,直似全未觉察,但等到叁柄刀堪堪砍到时,她纤纤十
指,突然自袖中弹出。
  只听“呛”的一声,刀光如匹练般冲天飞起。
  叁个武士根本未瞧见对方出手,只觉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刀已被震
得脱手飞叁个人骇得魂都飞了,那里还顾得黄金珠宝,简直瞧也不敢瞧这白衣人一眼,
扭过头就逃。
  他们脚下虽没有轻身功夫,但性命交关时,逃得也真不慢,直逃出十来丈,叁柄刀
才落下白衣人轻轻招手,将叁柄刀全都接住,淡淡道:“刀是你们的,还你。”
  她还是没有回头,反手一抛,叁柄刀闪电般飞出,刀上竟也似长着眼睛似的,霎眼
间便追上了它们的主人。
  只听接连叁声惨呼,鲜血飞激而出,有如叁道火花,叁柄刀已穿心而过,钉子般将
叁个人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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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2:04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四章 料事如神

  胡铁花惨然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这……这又何苦?”
  白衣人悠然道“你害怕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怕什麽?”
  白衣人道:“然是怕我杀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看我像个怕死的人麽?”
  白衣人道:“看你面上虽在充英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再也不听胡铁花回答,转过身拍了拍手,那“鬼船”上立刻跃下几条大汉,将骆
驼上的金珠都搬了上去。
  胡铁花大声道:“喂!你莫忘了,这些东西是拿来和你们交换那“极乐之星”
的。”
  白衣人转身道:“你想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胡铁花道:“自然想带回去。”
  白衣人冷笑道:“你凭什麽以为我不会杀你?”
  胡铁花大声道:“我死也得将极乐之星带回去。”
  白衣人冷冷道:“这倒怪了,一个死人又怎能将东西带得回去?”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在等死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楚留香和姬冰雁竟会在这附近瞧着他——楚留香
和姬泳雁竟然就在十馀丈外那艘鬼船上。
  他们是从另一艘船上被搬到这艘船上来的,只因为石观音要“好好地照顾们”,但
他们并没有瞧见石观音。
  胡铁花以为这白衣人就是石观音,其实她只不过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石观音早已
走了。
  她行踪真是十分诡秘,非但总是来去匆匆,而且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要往何
处去。
  现在,楚留香和姬冰雁就在这船舱中,而且就坐在舱口,从子里瞧出去,就可以瞧
见胡铁花。
  但他们自然不能动,也不敢大声呼唤,又因他们知道胡铁花没法子救他们,而且那
白衣人也对他们说过:“你们若是大声呼唤,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是胡铁花死得快些
而已,所以你们还是闭着嘴的好。”
  其实这点她根本不必说,楚留香也很清楚的。
  但他们并没有闭着嘴。
  他们瞧见胡铁花这副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气。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看情况,他只怕又是被酒害的。”
  姬冰雁道:“他若不死在酒上,那才是怪事。”
  一点红道:“但也很好,他不怕死。”
  姬冰雁冷笑道:“不怕死就很好麽!呆子和白痴都是不怕死的。”
  一点红冷冷道:“不怕死的,总比怕死的好。”
  楚留香微笑道:“你两人争论什麽,这次他一定死不了。”
  姬冰雁道:“你凭什麽以为别人不敢杀地?”
  他这句话,几乎是和白衣人同时说出来的,两人非但所说的句子一样,而且语气也
差不多。
  楚留香道:“她若将小胡杀了,又叫谁将那极乐之星带回去?”
  他听到外面白衣人说的话,又笑道:“你可听见了!死人是没法子将东西带回来
的。”
  姬冰雁道:“你怎知她要小胡将东西带回去?”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若没有人将极乐之星带回去,又怎能骗那位糊涂王爷说出
秘密。”
  姬冰雁纵然还有些不信楚留香的话,也不得不信了,只因这时他已瞧见白衣人走了
回来。
  胡铁花还是活着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那位糊涂王爷莫要真糊涂得将秘密说出来,否则
他非但自己要送命,小胡只怕也要陪他送命了。”
  姬冰雁忍不住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现在石观音只怕也知道自己没法子令龟兹王说出那秘密了,但他认为
龟兹王说不定会对小胡说的,因为龟兹王说不定会要求小胡帮忙,她现在既然觉得小胡
很有用,自然就舍不得杀死他了。”
  姬冰雁不说话了,但心里也在默祷:“但愿那龟兹王莫要说出密才好。”
  白衣人走了,船也走了。
  胡铁花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来的。
  “石观音”实在没有理由不杀他。
  但石观音却偏偏没有杀他,非但没杀他,反而真的将极乐之星留了下来——石观音
竟是如此守信的人麽?胡铁花实在不信,又不能不信。
  夜更深,寒意更重,胡铁花冷得全身发抖。
  现在药力虽已渐渐消失,他虽已渐渐能走动了,但身子还是软软的,骆驼也早已被
惊走。
  胡铁花知道自己万万无法穿越这五十里的沙漠走回去。
  在白天,在他有力气时,他能不能走回去还是个问题,何况此刻夜如此深,他功力
又几乎完全消失。
  “极乐之星”就在他怀里,他不能冒险。
  到後来他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四下寻了些荆棘灌木,在石间寻了个隐的避风所在,
生起了一堆火。
  沙漠里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生火非常容易,只因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必定是十分
乾燥。
  胡铁花喃喃自语道:“这只怕也就是唯一的好处了……”
  他语声忽然顿住,缓缓站起来,又蹲下去,直着眼睛对面前的一个石块瞧着,就算
他面对着赤裸的美人,也不会瞧得如此有趣。
  但这只不过是块已风化了的石而已。
  火光闪动,他眼睛里也发了光。
  原来这块石块上竟染着些黑色和黄色的颜料,还有几滴已凝固了的胶质,像是上好
的牛皮胶。
  这些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东西,但在这荒僻的沙漠中,最荒僻隐秘的角落里会发现这
些东西,那就奇怪了。
  何况,他终究也是个老江湖,他自已虽不会易容术,也瞧得出这些东西是为了易容
而用的。
  是什麽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易容呢?楚留香身上永远带着这些东西的。
  胡铁花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老臭虫到这里来过,却怎知他为何又要易容
改扮?瞧他用的颜色又黄又黑,他莫非是被女人追怕了,所以改扮成个丑八怪?”
  想到这里,他自己又不禁笑了出来。
  但事情却一点也不可笑,楚留香必然有了危险,否则他就用不着改扮,何况他改扮
之後,就没了消息。
  胡铁花皱着眉,将这石头搬了家,这块石头是死的,他搬不动,但他并不死心,又
去搬另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竟被他搬开了,下面的沙很松,他用手去挖,没多久就挖出一大包令也又
惊又喜的东西来。
  包袱里有条丝巾,角上绣着个“曲”字,有个小木瓶,拔开瓶塞,就发出一股淡淡
的郁金香的香气。
  “盗帅夜留香”,楚留香原来随时都带着这香气的。
  除此之外,远有一粒黑色的珍珠,一对判官笔,一包金珠,一大串钥匙,一个翡翠
鼻烟壶,一柄小银刀。
  最奇怪的是,这包东西里居然远有只鲜红的,绣着并蒂莲的女人睡鞋,一个粉红色
的,绣着牡丹的女人肚兜。
  胡铁花微笑道:“小木瓶,黑珍珠和丝巾自然是老臭虫的,但巾上绣着的这“曲”
字又是谁呢?莫非……莫非……是那位多情公主的闺名麽?……哈!老臭虫真有一手,
叁下两下,就让人家女孩子将定情物都送给他了。”
  判官笔在闪着光,这对判官笔不但比武林中通常所见的沉重,而且打造得分外精
致。
  胡铁花又道:“判官笔、鼻烟壶.钥匙、银刀和金珠却必定是那死公鸡的了,他这
人真婆婆妈妈得和女人一样,连镐匙都带在身上,难道远怕别人等他走了後,就开他的
房门,偷他的东西麽——嘿嘿!贝来他倒该改个名字,叫小器鬼了。”
  他自己从来没带过钥匙,所以见了别人带钥匙,就觉得可笑得很,想到楚留香终於
找到姬冰雁,他更开心了。
  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两人既已聚在一起,天塌下来还能接得住,我还为也们担
心什但红睡鞋和绣花肚兜又是谁的呢?胡铁花皱眉道:“难道老臭虫又找到了新人?但
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要人家肚兜呀!老臭虫他拉起肚兜闻了闻,吐了吐舌头,失笑道:
“好香。”
  他忽然觉得这香气熟悉得很,立刻就想到那天晚上,从姬冰雁家里将两个艳姬骗出
来的光景。
  原来姬冰雁竟将他爱姬的贴身物一直藏在自已身上,聊以慰情——胡铁花忍不住大
笑起来,道:“原来我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姬先生,还是位多情种子呢!”
  突听一人道:“多情总比无情的好,是麽?”
  “多情总比无情的好”,这又是何等优美多情的话,这句话被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声
音说出来,岂非更是令人销魂。
  但胡铁花此时此地听了这句话,却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谁?”
  方才那白衣人语声也娇媚得很,但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娇媚了,胡铁花只觉这样的
语声,比破锣还难听可怕。
  那娇滴滴的语声笑道:“堂堂的胡大英雄,怎地也变得如此胆小了?”
  随着语声自严石後走出个人来,竟是琵琶公主。
  胡铁花松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你不在家弹琵琶,跑到这里来干什麽?”
  琵琶公主幽幽道:“琵琶若无知音欣赏,还是不弹的好。”
  胡铁花道:“不弹琵琶,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麽?”
  琵琶公主瞪着他,道:“你莫以为我是没事做出来玩的,这种时候我难道不想在家
睡觉?但王妃却对我说:“那位胡壮士本事虽大,却可惜是个草包,说不定会上人当
的,你还是跟着去照应照应吧!”所以我只好来了。”
  胡铁花若是没有上别人的当,也许还不会太生气,但他真上了当,听了这话简直好
像被人揭了疮疤。
  琵琶公主话未说完,他脸已气红了,粗着脖子道:“我是草包,你又是什麽?绣花
忱头麽?”
  琵琶公主淡淡道:“你用不着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若不服气,不会去
找说这话的人算帐麽?”
  她一笑又道:“只怕你见着她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气得直喘气,真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琵琶公主又道:“但我向西面走,一直没找着你们,冒着夜兜了好多圈子,才瞧见
这里有火光,我又怕是别的人,所以叫别人远远等着,一个人悄悄走过来。”
  胡铁花大声道:“你用不着解释,反正我知道你有这毛病,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来
见人。”
  琵琶公主也大声道:“你也用不着总是对我发威,难道我有什麽地方惹着了你
麽?”
  胡铁花道:“嗯!”
  琵琶公主瞪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就算没有嫁给你,你也不必一见我
面就生气呀!”
  胡铁花脸又红了,脖子又粗了。
  琵琶公主嫣然道:“你若总是对我这样,就证明你还是偷偷爱着我的,所以你才会
因为我不嫁给你而生气,你才会吃那老臭虫的醋。”
  胡铁花瞪着她,忽也大笑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若真嫁给我了,我不被活
活气死才怪。”
  琵琶公主撇了撇嘴,道:“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真没出息。”
  “酸葡萄”的故事,本是他们西域诸国的寓言,胡铁花根本不太懂,所以也不生
气,只不过他本想将“极乐之星”换回的径过说出来的,此刻也不说了,本想立刻走
的,此刻也不走了”
  琵琶公主也不问,也不走,却在岩石上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个银酒瓶,以瓶盖作
酒杯,自斟自饮,喃喃道:“这麽冷的天,若不喝杯酒挡挡寒气,只怕就要冻成死鱼
了。”
  胡铁花嘴里也要叽叽咕咕,喃喃道:“若有人想以酒来气我,那才大错而特错,我
刚刚上了喝酒的当,现在简直一看见酒就头疼。”
  也嘴里虽这麽说,其实他的头一点也不疼,心反而痒得厉害,满肚子酒虫又爬了起
来。
  但刚和人吵过架,又怎麽好意思问人要酒喝呢?胡铁花只有忍住,故意不去瞧她。
  琵琶公主非但喝得啧啧有声,而且嘴里还不住喃喃道:“这酒可当真不错,一喝下
去全身都暖和了。”
  胡铁花忍不住大声道:“女孩子家喝酒居然喝得啧啧发响,真没规矩。”
  琵琶公主嫣然道:“我就是要没规矩,这样才能让有规矩的人气死。”
  胡铁花快气死了,眼珠子一转,忽然瞧见那丝巾,他眼睛立刻亮了,拾起丝巾,在
火光前展开,喃喃道:“这块破布拿来擤鼻涕倒不错。”
  话未说完,琵琶公主已跳起来冲了过去,大喝道:“你……你这手巾是那里来
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捡来的。”
  琵琶公主颤声道:“快……快还给我。”
  胡铁花道:“还给你?为何要还给你?难道是你的麽?”
  这次是琵琶公主的脸红了,道:“是……是我的又怎样?”
  胡铁花道:“这倒奇怪了。”
  琵琶公主道:“有什麽奇怪?”
  胡铁花道:“我明明听见那老臭虫说:“那母夜叉自作多情,还以为我会将这破布
好好保存哩!”你难道就是那母夜叉不成?”
  琵琶公主连眼圈都红了,跺脚道:“放屁!你……你简直不是人。”
  胡铁花悠然道:“你又何必对我发威,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要是不服气,难道不
会去找说这话的人麽?”
  他哈哈笑道:“只怕你真的见着那人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忽然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反而怔住了,他本来只不过是想气气她的,见她竟真的如此伤心,胡铁花只
有走过去,陪笑道:“你千万莫伤心,我只不过是骗你的。”
  琵琶公主只是捧着面痛哭,也不理他。
  胡铁花道:“这是我不好,我该死,那老臭虫根本没有说你是“母夜叉”,更没有
说你自作多情,这全是我这大混蛋胡说八道。”
  琵琶公主痛哭着道:“但也……他为何要将我送他的东西随便乱抛?”
  胡铁花道:“这只因……”
  胡铁花几乎连舌头都快说断,才总算将这件事情说清。
  他叹了口气,又道:“现在,随便你怎麽骂我都没关系,只求你莫要再哭了好
麽?”
  琵琶公主揉着眼睛,道:“你若承认你是个特级混帐,我就不哭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岂非早已承认了……唉!”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既然承认,为何还叹气?难道不甘愿麽?”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承认我是个大混蛋,这样好了麽……
哈!错就错在我是个男人,男人骂女人就是混蛋,女人就算骂男人是大草包也没关系,
因为女人会哭,这本事男人可不大容易学会的。”
  琵琶公主瞪眼道:“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
  胡铁花苦笑道:“我……我说男人都是混蛋,女人都是好蛋……都是好人。”
  琵琶公主展颜一笑,道:“这话还差不多。”
  她笑着将酒瓶塞入胡铁花手里,但目光转到那一堆东西上时,笑容立刻又不见,脸
色也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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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2:22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五章 花海迷魂

  胡铁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认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认一次也没关系。”
  他正想将酒往肚子灌,谁知琵琶公主一把又将酒瓶抢了过去,道:“我已改变主
意,酒不能给你喝了。”
  胡铁花瞪眼道:“你……你主意不嫌改变得太快了麽?”
  琵琶公主道:“这些东西全是老臭虫的,是不是?”
  胡铁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却是死公鹞的,你可千万别吃醋,你一吃醋,我就没
得喝了。”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意思……你想,这些东西老臭虫始终都带在身
上的,但现在却将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铁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怕露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你再想想,这些东酉藏在也身上,别人又怎会发觉呢?除非他明
知此行有被别人抓住的危险。”
  胡铁花脸色立刻变了,道:“不错,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们明知此行十分
凶险,死公鹤也绝不会将这些见不得人的贴身之物拿出来的。”
  琵琶公主叹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打着自己的脑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细心,这麽重要的问题我竟会没有
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这也不是因为女人此男人细心,只不过因为女人对她所喜欢的
人,总是特别关心些而已。”
  胡铁花跳了起来,取出那“极乐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这就是极乐之
星,你快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你呢?”
  胡铁花道:“我一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虫。”
  琵琶公主道:“但你已答应过王妃将此物送回去?”
  胡铁花跳脚道:“不错,我还答应了她许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虫和死公鸡有了
危险,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一边。”
  琵琶公主眼波闪动,垂首道:“你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险,我难道还能放心走开
麽?”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那麽……这极乐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你自己说过,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一边的,是麽?”
  胡铁花想了想,刚想点头,忽又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琵琶公主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凶险,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万一有什麽……”
  琵琶公主大声截口道:“你莫忘了,这里是沙漠,在这里我比你要有用得多,何
况,就算你真不带我去,我还是要跟着你的。”
  胡铁花又揉起鼻子来,苦笑道:“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这
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里是一片岩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高入
云霄,直插入穹苍中,小的也高有数十丈,加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
里,等着将全人类俱都吞噬。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
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黎明时,“鬼船”已驶到这里。
  从船窗中望出去,只见前面俱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难往前走,眼见着这艘船竟
似要往石峰上撞了过去。
  楚留香纵然镇定,也不禁吃了一惊,但见前面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
恶兽般迎面扑了过来。
  谁知船行一折,竟缓缓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好险恶的所在,这里只怕就是石观音的根据地了。”
  一念至此,正是又惊又喜。
  只觉船已渐渐停下,停在一处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你们两条腿还能动麽?”
  其实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气虽已被石观音的独门截穴手法封锁,但行动言语还是
没有什麽妨碍。
  楚留香静静地瞧着她,也不说话。
  白衣人道:“你们两条腿若还能动,就下去吧!”
  楚留香还是出神地瞧着她,还是不说话。
  白衣人怒道:“你可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来麽?”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为了要让别人认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
蒙起脸来,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并非石夫人,姑娘为何还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声竟是说不出的凄厉,厉声道:“你可是想瞧瞧我的
脸?”
  楚留香微笑道:“久闻石夫人门下俱是国色天香,姑娘若肯让在下一睹风采,在下
虽死,也算对得住自己这双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来他又想用!美男计”了,但你无论怎麽样花言巧语,她难
道还会放了你不成?”
  只听白衣人厉声狂笑道:“天香国色……好,我就让你瞧瞧我的天香国色。”
  她的手掀起蒙面丝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就凝结住。
  这那里是人的脸,这简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这体态如此轻盈,风姿如此绰约的少女,一张脸竟是如此狰狞,
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灵素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子的,难道石观音也为了嫉妒这
少女的颜色,是以也将她的容颜毁了。
  只听这少女厉声笑道:“现在你瞧见了麽?你的眼福可真不浅,以後你也一定要记
住,曲无容乃是世上最丑的女人,再没有别人比得上。”
  楚留香却微微一笑,道:“容貌美丑,只在人们一念之中,姑娘若非绝代风华,容
貌又怎会被人所毁,姑娘既然本是风华绝代,形貌被毁又有何妨……只因别人纵能毁得
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风骨自在,却是谁也毁不去的。”
  曲无容默然半晌,忽又厉声叱道:“下去,下去……这里不是你多话的地方。”
  楚留香一揖而行,一点红走在最後。
  一点红走到曲无容面前时,忽然顿住脚步,道:“你不丑,你很美。”
  他虽只说了短短六个字,但这六个字自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当真比别人的千
言万语都有力量。
  曲无容似也想不到这从未说过一个字的人,竟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她身子竟似微
微一震,道:“你……你说什麽?”
  一点红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无容出神地瞧着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一粒石子,而生
出了片片涟漪。
  石峰中竟有条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肠盘旋。
  押着楚留香等人的一条大汉,向曲无容躬身问道:“是否此刻就扎起他们的眼睛
来?”
  曲无容已恢复了冷漠镇定,冷冷道:“用不着费事,这秘谷鬼径,我就算再带他们
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
去。”
  她最後几句话,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说的了。
  楚留香一笑道:“真的麽?”
  曲无容冷冷道:“你要想出去,除非被抬出去。”
  其实楚留香也已隐约看出,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盘旋,竟隐
含生克变化之理,正如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一般,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
威,当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难测。
  风,卷起了黄沙,弥漫在狭谷间,更平添了一种凄秘诡谲之意,两山夹立,天仅一
线。
  人行在狭谷间,但见黄沙,却连天也瞧不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好险恶的地势,其实石夫人本用不着再费这麽多心力,摆
下这阵式曲无容淡淡道:“这里已算险恶了麽………真正险恶的地方,还没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在那里?”
  曲无容却不再答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她东转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并没有
什麽艰难凶险之处。
  但楚留香却知道,若非有她带路,就算走上一年,走到你生命终结时,只怕还是在
原地未动。
  这时弥漫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叁五人影,似乎正拿着帚把在扫地,他们的动作是
那麽缓慢,却又是那麽有规律,看来就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亘古以来,就在
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的未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发现,这些卑贱的奴隶们,虽然蓬头褛衣,竟无一不是绝
世的美男子。
  只不过他们的面上满是痴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辉,看来不但已
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已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但楚留香却知道,像这样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着一肆辉煌的往事,有他们自己
的欢乐和荣誉。
  他们现在却已完全麻木,但必定还有许多人没有忘记他们,在为他们相思,为他们
流泪。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凄恻的诗句,心里更不
禁为之黯然。
  若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配做英雄侠士?但这些人却只是在扫地,不停地在扫
着地,似乎他们本就为了扫地而生,为了扫地而活。
  除了扫地外,他们竟似已忘了生命中还有别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头,道:“朋友,你为何不坐下来歇息歇息?”
  那人抬起头,只茫然瞧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开始扫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你难道喜欢扫地麽?”
  那人头也不抬,道:“喜欢。”
  楚留香怔了怔,长叹道:“但这里地上的沙子,是永远也扫不完的。”
  那人道:“我扫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麽?”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头。”
  楚留香笑道:“但这里并没有死人的骨头。”
  那人又抬起头望着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可怕的微笑,缓缓道:“现在虽没有,立
刻就会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里竟忽然有一股寒意升起,也本想再问这入许多话,问他究
竟是什麽人!问他怎会变成这模样。
  但他忽又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问的。
  他似已从这人身上,瞧出了“石驼”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这人和石驼又
有什麽两样。
  他们俱已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他们的躯壳虽存,生命却已死,只不过是一具
能走动的死而已已他们早已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石观音。
  楚留香但觉手脚都有些发冷,暗中叹息忖道:“石观音,石观音,你真有这麽大的
魔力?”
  走了也不知多久,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甜蜜的花香。
  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间所有,
而似来自天上。
  气温却越来越暖,简直近於燠热,这整个山谷,竟似已变得一股洪炉,要炼出人们
的灵魂。
  但再走片刻後,山谷却豁然开朗。
  万峰合抱间,竟是一片花海。
  放眼望去,但见天地间彷佛已被鲜花充满,却连楚留香也认不出这些花究竟是什麽
花?他只觉这些花无比的鲜艳,无比的美丽,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这
样的花海。“
  曲无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梦想。”
  楚留香笑道:“这花种难道是来自天上的?”
  曲无容竟点头道:“正是来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眼福倒实不浅了。”
  姬冰雁没有说话。
  他此刻只觉得脚步发软,眼前发晕,整个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况彷佛醉酒,却又
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终於发觉这花香中有怪了,但此刻发觉却已太迟,楚留香还在说话,姬冰雁
暗暗忖道:“倒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强……”
  只听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说真正凶险处还未到,现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无容默然羊晌,缓缓道:“你认为这里很凶险?”
  楚留香微笑道:“特别美丽的事物中,往往都隐藏着凶险,特别甜蜜的香气中,往
往都有毒……”
  话未说完,也的人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来他也并非我想像中那麽高明。”
  再瞧一点红,那双冷漠坚定的眼睛,也开始迷乱。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时,做了场梦,只因唯有在孩子时做的梦才会如此舒适,如
此甜蜜。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在一间梦境般美丽的屋子里,曲无容就坐在对面,出神地瞧
着。
  但他瞧的却非姬冰雁,而是一点红,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没有发现姬冰雁已醒
来在瞧着她。
  姬冰雁瞧见她这双痢痴的眼睛,心里又是吃惊,又觉有趣,暗道:“这丑丫头难道
已爱上了这石头人?”
  等到一点红醒来时,曲无容立刻避开了目光,但一点红的眼睛却开始在瞪着她,姬
冰雁更觉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麽也没有瞧见。
  他还是晕晕迷迷的,有时还在发着呓语,屋子里又有两个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人
黄衣黄裙,瞧着他笑道:“这就是传说中那最英俊的强盗,最潇俪的流氓麽?”
  另一人绛衣绣履,笑嘻嘻道:“传说中只怕将他说得太厉害了,他若真有那麽厉
害,此刻怎会躺在这里?”
  黄衣少女笑道:“但他看来却比传说中还更迷人,难怪有许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
自己家里的东西,为的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被女孩子称赞,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这女孩子若是太丑,这种愉快也免
不了要大大打个折扣。
  这两个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楚留香也打不起精神来,只
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你们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无容一样遭毁容之痛,我常听人说
丑人总比较有福气,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真不错。”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们微微一笑。
  那黄衣少女一张平凡的脸,忽然变得有了光,本来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装作忸怩
起来。
  那绛衣少女一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没法子停止。
  曲无容皱了皱眉,扭头走了出去。
  黄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丑丫头,知道自己被人喜欢,就故意做出这副假道学
的样子……哼!你看不惯我们,我们还看不惯你哩!”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故意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最好小声些,莫要被她听见
了。”
  黄衣少女冷笑道:“听见了又怎样?”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来,那位曲姑娘似乎是这里的大人物,两位姑娘看来都入门
不久,若是得罪了她,岂非大是不便。”
  黄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师傅对徒弟倒全都
一视同仁,我们不怕她。”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你对我们好,我们也一样有法子可以让你在这里过得舒
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她,忽然长叹了口气。
  绛衣少女道:“你叹什麽气?”
  楚留香叹道:“只可惜在下全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否则……”
  他悠悠顿住了语声,直视着她们的眼睛。
  绛衣少女一张脸渐渐红了起来.“轻咬着嘴唇,缓缓道:“你不用着急,总有一
天……”
  楚留香悠然笑道:“你难道不着急麽?”
  绛衣少女格格笑道:“你呀……你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又可恶.又可爱的风流
贼。”
  楚留香叹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麽迷药,怎地如此厉害?”
  他忽又顿住语声,苦笑道:“两位姑娘想必也不会知道那是什麽迷药的,我方才本
该问问那位姑娘才是。”
  一点红早已闭起眼睛,姬冰雁却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见这两位姑娘的脸果然
已被激得发红。
  绛衣少女冷笑道:“你以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们难道也知道麽?”
  黄衣少女忽然发觉楚留香的一双眼睛总在瞧她的同伴,很久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瞧过
来了。
  她立刻抢着道:“你可瞧见了那些花麽?”
  楚留香叹道:“在下若是没有瞧见,此刻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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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2:53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六章 丽质天生

  黄衣少女道:“你可知道那是什麽花?”
  楚留香摇头道:“这种花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黄衣少女得意地一笑,道:“告诉你,那花叫罂粟花那些草叶叫大麻草,是我师傅
自天竺移植过来的,也只有在这燠热的地方才能生长。“
  楚留香暗中吃了一惊,口中却道:“罂栗大麻?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黄衣少女道:“你中的迷药,就是从罂粟花和大麻叶中提炼出来的,这种药吃得多
固然要发疯,但若吃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令人飘飘欲仙,比什麽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骇然道:“吃得多会发疯麽?”
  黄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会发狂,而且眼睛里还会生出许多幻觉,会看
到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绛衣少女也发觉锋头已被别人抢走,立刻也抢着道:“再加上他们这时心神已极为
迷乱兴奋,所以常常会跳起来和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为
止。”
  她一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谁也打不倒的,所以纵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
中了这迷药,也不过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迟早还是要倒下去。”
  黄衣少女也抢着道:“所以你只要会用这种迷药,自己就等於也已变成谁也无法打
倒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比世上任同武功都厉害得多?”
  姬冰雁听得心下骇然,楚留香却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里,却只瞧见两位美丽而
甜蜜的姑娘,并没有瞧见什麽可怕的敌人……只望两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觉才好。”
  绛衣少女吃吃笑道:“这只因你中的迷药并不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身子发软而
已。”
  黄衣少女道:“这种药最神奇之处,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随着所用份量之轻重而改
变的,份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药,份量用得少,就是快乐的仙丹。”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姑娘当真是博学多才……”
  突听一人淡淡接着道:“只可惜她们的话却说得太多了。”
  这语声虽然十分淡漠,却是无比的优美,这种清雅的魅力,远比那种甜蜜娇媚的语
声都要大得多。
  听惯了女人撒娇声音的楚留香,听见这声音,精神顿觉为之一爽,但两位少女听了
这声音,面上却立刻变得全无丝毫血色。
  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随着语声缓缓走了进来。
  她走路的姿态也没有什麽特别,但却令人觉得她风神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言语
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纱,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
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面上也蒙着轻纱,虽然没有人能瞧得见她的脸,却又令人觉得她必定是天香国
色,绝代无双。
  曲无容的风姿也十分优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无容也穿着她这样的纱
衣,面上也蒙起轻纱,别人还是一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种风姿是没有人能学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年经验所结
成的精粹。
  没有人能有她那麽多奇妙的经验,所以她看上去永还是高高在上,没有人能企及,
没有事能比拟。
  楚留香在暗中长长叹了口气,道:“石观音,找终於见着你了!一个男人能见到这
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福不浅,但我却宁愿世上没有你这个人才好。”
  那两个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见师博。”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你们素来是一视同仁的,你们自己方才也说过,是麽?”
  少女们以首伏地,颤声道:“这是你老人家的慈悲。”
  石观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无容招了招手,淡淡道:“你若不能杀了她们,就让她们杀死你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语声,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别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价值,简直
连犬刍都不如。
  曲无容缓缓走出来,面上竟也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你们还不站起来动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们只不过说了两句话,夫人就要她们的命,不觉太狠心了
麽?”
  石观音淡淡道:“我对她们一视同仁,这就是场鲍平的搏斗,怎麽能算是狠心
呢?”
  她说的话还是那麽平淡,却又令人永远不能辩驳。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无论如何,还是求夫人饶了她们吧!”
  石观音道:“你可知她们自己为何不来求我?”
  那两个少女果然已站了起来,果然没有再说一句话,身子虽在发抖,但已在准备动
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远未说话。
  石观音已缓缓接着道:“这只因她们知道我说出的话,是永无更改的。”
  楚留香叹道:“如此说来,她们岂非为我而死?”
  石观音淡淡道:“这你倒用不着难受,我要她们死,并非因为她们说出了那秘密。
我若不愿你听到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们的嘴了。”
  楚留香叹道:“不错,一个反正快要死了的人,无论听到什麽秘密,都没有关系
的。”
  石观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为同又要她们死?”
  石观音冷冷道:“并不是我要她们死,而是她们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们自己找死?”
  石观音再不答话,姬冰雁却暗暗忖道:“你怎的忽然变呆了?她既已看上了你,这
些傻丫头却要先来打你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麽?”
  这时黄衣女和绛衣女已双双猝然一着击出。
  她们的功力并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们入门未久,但这一招击出,却是奇
诡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们这场搏斗,既非为了钱财,也非为了名誉,乃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她们
又怎会不拚命。
  只见绛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变成一双饿狼的爪子,咬牙切齿,向曲无容咽喉
攫了过去。
  黄衣女更是连眼睛都红了,右拳如刀,拚命切向曲无容的胸协,左拳紧握得指节都
发了白,一拳击向曲无容的丹田下腹。
  这一拳一掌看来虽没有什麽变化但出手的部位,却奇诡已极,简直令人猜不透她拳
掌是从那里打出来的。
  楚留香暗暗叹道:“石观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诡神妙,在这种人手里使出来,却有
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还得了。”
  只见曲无容身形闪动,堪堪避开了这两人叁招。
  她武功虽比对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愿和这种拚命的招式硬拆硬拚,是以避而不
迎,守而不攻:
  那两个少女的招式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一招比一招怪,连楚留香这样的人,都未瞧
出她们的招式来历。
  这种招式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绛衣女所使的招式,看来有些似鹰
爪功,却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细一看,却又彷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却又没有那麽
强横霸道。
  黄衣女所使的掌法,看来用的有些像内家掌法中“截、切、劈”叁字诀,但出手後
却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斩”,但中土武林中,无论那一门那一派的掌法,也没有用这
“斩”字一诀只有用刀时,才有“斩”字诀。
  楚留香暗惊忖道:“瞧她们的手法,石观音的武功莫非传自异邦不成?”
  这时双方已拆了数十沼,曲无容竟仍未着力进击。
  石观音突然冷冷道:“无容,你的心几时开始变软了的:,难道还舍不得下手
麽?”
  话未说完,曲无容已反手一掌击出。
  这一招击出,和那两个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黄衣少女那敢硬接她这一掌,腰肢一拧,翻身错步,自她左肩外滑过,滑到她身
後,掌缘直斩背脊。
  这一着她脚步轻灵,身法自然,两人身形交错时所踏的步法,又快又准,一踏到曲
无容身後,掌缘已反斩而出,有如水到渠成,丝毫也没有生硬勉强之处,单以这一着而
论,实已隐然有名家风范。
  要知武功出手,最难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则招式奇诡,使出时却带了叁
分勉强,也算不了高手。
  这面容平庸,言语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这一着高招来,楚留香见了,却不禁在
暗中喝采。
  石观音也在微微点头,道:“能使出这一招来,你二年武功,总算还没有白学。”
  但等她这句话说完时,黄衣少女却已倒在地上。
  原来黄衣少女一掌切出时,曲无容左掌依旧划向绛衣少女的脉门,逼她撤招後退,
右掌却突然自膀下穿过,到了背後,五指微曲,变掌为抓,黄衣一掌斩下,正好被她一
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门被她抓住似的。
  只听“喀嚓”一声,她手臂已被摔断,惨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声喝采,道:“高!斑极了……”
  廷坷舌仁守“旺曲无容反手这一抓,天下武林中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喝采
的,这一着手掌要从协下穿出,本是极困难,极勉强的手法,但曲无容轻描淡写的使出
来,一条手臂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转折自如,丝毫也不带斧凿痕迹,一点红目光闪
动,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光采。
  那绛衣少女面上却变了颜色,忽然狂呼一声,了过去,出手虽不精妙,但其势却足
慑人。
  曲无容微一纵身,轻轻跃过,一掌直斩而下:
  头顶上本是绛衣少女防护最严密之处,谁知曲无容一掌斩下,还是斩上了她头顶,
原来曲无容看准了她撤招变式的那一刹那,双掌交错的那一隙间,运掌斩下,时间部位
拿捏得之准,竟准确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绛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黄衣女,又以黄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绛衣女,而
且在举手投足间,便已奏功,看来她若是愿意,黄衣女和绛衣女一着还没有出手时,她
已可毁了她们的.一点红和姬冰雁相顾之下,却不禁为之动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皱起了
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他只觉曲无容用的这一着实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这
麽一着来。
  只见曲无容神情冷淡,面上毫无表情,就像是什麽也没有做过,缓缓走到石观音
前,躬身道:“您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石观音却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许久未见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
已精进如此,倒也难得。”
  曲无容俯首道:“这并非弟子武功有何精进,只不过是她两人平时太不用功了。”
  石观音淡淡笑道:“连名满天下的楚香帅都为你喝采了,你还客气什麽?”
  曲无容道:“这也是您老人家教诲有方。”
  石观音又沉默了许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老人家”,难道我已
很老了麽?”
  曲无容垂下头,不敢说话.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真的已很老了,已经
该死了,用不着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来杀我,是麽?”
  曲无容道:“弟子不敢。”
  石观音道:“你有什麽不敢的,以你现在的武功而论,就连长系红也接不了你叁百
招,再过几年,你要杀我还不是举手之劳麽?”
  曲无容沉默了许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长孙红同样的银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
右腕。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
  曲无容却仍是面无表情,缓缓道:“现在师博您……您总该相信……相信弟子了
吧?”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面颊却已苍白得全无丝毫血色,终於缓缓倒了下去,
晕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不忍再瞧,一点红却睁大了眼睛,瞪着石观
音。
  石观音悠然道:“这傻丫头自己砍下了手,你为什麽瞪着我!难道是认为我在逼
她?”
  一点红道:“哼!”
  石观音笑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中原一点红,今日竟也动了恻隐之心,难道是对
我这傻丫头有了意麽?”
  一点红一字字道:“我只对你有意,有意杀你。”
  石观音笑道:“只可惜你永远无法完成这愿望了。”
  她再也不理一点红,转过头道:“楚香帅,你还走得麽?”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动,也能走得动了。”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就请香帅移驾随我来吧!”
  她盈盈走出门,忽又回首向一点红笑道:“你身上可带得有刀伤药麽?”
  一点红瞪着她不说话。
  石观音道:“杀人的人,总该提防被人杀,身上想必带得有刀伤药的,你既对我这
傻丫头有意,为何不为她敷敷药,照顾照顾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她现在既已永远强不过你了,你留着她总还有用的。”
  石观音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善体人意,这也就难怪有那麽多女子为你倾倒不已
了。”
  一点红真的为曲无容敷了药,平时他杀人也不费力,如今却连做这麽点事,也觉得
吃力得很。
  姬冰雁长叹道:“罂栗花……罂栗花……想不到如此美丽的鲜花,竟是穿肠蚀骨的
毒药,竟能在人不知不觉间,将骨髓都吸了去。”
  一点红冷冷道:“我却想不到他竟真的跟着石观音走了。”
  姬冰雁道:“你认为他很没有骨气?”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你,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跟石观音走的,是麽?”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叹了口气,道:“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了解楚留香的,不过我可以告诉
你,世上水远没有一个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
  一点红不说话了。
  姬冰雁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也看来虽像是很随便,但这一生却也从未做过一
件令朋友觉得丢人的事,你能交着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突听曲无容呻吟一声,已悠悠醒了过来。
  她在昏迷时虽是满面痛苦之色,但一醒过来,面上立刻又变得冷冷淡淡,全无任何
表情。
  一点红道:“你……你远疼不疼?”
  对一个重伤的人,这句话说得虽然还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点红平生所说的
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谁知曲无容却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走远些!”
  一点红默然半晌,果然远远走开。
  曲无容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瞧见自己臂下扎着的白布,厉声道:“这是你包扎
的?”
  一点红道:“是。”
  曲无容道:“谁叫你来多事?”
  一点红道:“没有人。”
  曲无容忽然将扎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来,又将断腕上的药全擦乾净,这时她伤口未
合,鲜血又涌出。
  她虽然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点红
道:“我的事,从来用不着别人管的。”
  说完了话,再也不望一点红一眼,挣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叹道:“如此倔强的女人,倒也少见得很。”
  一点红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有什麽地方好?”
  一点红还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唯道:“无论如何,你对她总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领情,也不该加此凶狠
的。”
  一点红闭起眼睛,再也不开腔了。
  姬冰雁瞧了也半晌,终於笑了笑,暗道:“这两人若能配在一起,倒真是天生的一
对。”
  没有台,没有绣被,没有锦帐流苏,也没有任何华贵的陈设,庸俗的珍玩,眩目的
珠宝。
  这屋子的精雅,正加天生丽质,若添脂粉,反而污了颜色。
  楚留香坐在这里,只觉说不出的舒服,简直平生也没有到过这麽舒服的屋宇,他心
里不禁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石观音这个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现在只想瞧瞧石观音的容貌,现在他还想像不出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麽
美丽。
  但等到他瞧见她时,他还是想像不出。
  石观音的美丽,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为她的美丽,已全部占据了人们的想像
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来形容女子的美目,但星光又怎及她这双眼睛的明亮与温
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来形容美女的眉,但纵是雾里蒙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
的婉约。
  楚留香忍不住长长叹息起来。
  石观音微笑道:“香帅岂非总是要见我一面?如今既然见着,为何叹息?”
  她语声本就优美动人,如今见了她的面,再听到她如此柔美的语声,更令人心神俱
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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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3:28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七章 坐怀不乱

  楚留香叹道:“我叹息的只怕别人说我吹牛。”
  石观音也不禁怔住了,笑道:“吹牛……我一向对别人说的话都很了解,但这句
话,我即实在不懂“。”
  楚留香道:“日後若有人问起我:“可见过石夫人?”我自然说见过,那人若再问
我:“右夫人长得是何模样?”我可就回答不出了。”
  也苦笑着接道:“那人见找忽然语拙,必定要认为我是吹牛,却不知夫人容貌之
美,世上本无一人能够形容。”
  石观音嫣然道:“我平生也听过不少恭维话,却从来也没有这样能令找开心的
了。”
  屋子里自然有张床,宽大而舒服。
  石观音缓缓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没有任何言词,没有任何动怍,但却比世上所有
诱惑的动作和言词都要诱人。
  她身上仍穿着一件轻盈的纱衣,掩盖着她的躯体,露出来的只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
手,一双纤美的足踝。
  但这已比世上任何一个赤裸着的美女都要令人动心。
  楚留香目不转睛,竟似瞧得痴了。
  石观音嫣然一笑,道:“你许久以前就已听到过我的名字,是麽?”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但直到现在,你才见到我的真面目。”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你失望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夫人看我可像失望的模样?”
  石观音道:“你……你不觉我老?”
  楚留香道:“对女人说来,“老”确是最可怕的敌人,但夫人显然已将这可怕的敌
人征服了。”
  石观音笑了笑,又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楚留香道:“除了夫人的闺房外,世上那里还有这样的所左?”
  石观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
  楚留香这次只点了点头。
  石观音眼波忽然蒙胧,柔声道:“你既知道,为何还不过来?”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这种诱惑,是麽?楚留香终於抱起了她。
  她身子轻盈得像是真能作掌上舞。
  她眼睛里像是笼罩着一片迷蒙的雾,耳语般柔声道:“无论今後会怎样,有了今
夜,你就永远也不会後悔了。”
  楚留香道:“我从来都不会後悔的“
  他忽然用尽剩下的全部力量,将她远远抛了出去。
  石观音的身子就像一片叶子,虽然被他重重抛了出去,还是轻轻落下,只不过她的
面色已变了。
  她不但愤怒,却更惊奇,她这一生也曾做过一些荒唐离奇的梦,却连做梦也想不起
楚留香会将她抛出去。
  楚留香笑嘻嘻瞧着她,道:“瞧你的神情,好像以为我是个疯子,是麽?”
  石观音在这瞬息间已恢复了她那优美的风姿,淡淡道:“你难道不是疯子?”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恨现在没有力气,将你抛得更远些。”
  石观音柔声道:“你忍心麽?”
  她盈盈站了起来,那雾一般的纱衣,便自肩头滑落,露出了她那如象牙雕成的胴
体。楚留香的呼吸骤然沈重起来,几乎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如此纤细的腰
枝,如此美的褪……
  这光滑而温暖的胴体,已蛇一般缠住了他,坚挺的双峰,已压上了他的胸膛,那秀
美的语声在他耳旁轻轻道:“你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是麽?”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梦呓般低语道:“那麽你就该知道,我现在是多麽需要你,你忍心拒绝我
麽?”
  楚留香的手,沿着她背脊轻轻溜下去,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
比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更令人销魂。
  她眼波已蒙胧,伏在楚留香肩上,颤声道:“这里已是天堂,你还等什麽?”
  楚留香叹了目气,喃喃道:“不错,美人的躯体,的确就是男人的天堂……只可惜
这天堂却离地狱太近了。”
  也忽然在她身上最光滑,最柔软,也最诱人的地方重重拧了一下,重重将她推倒在
床上。
  石观音仰躺在床上,柔和的恺光,满了她乳白的胴体,却又偏偏留下几处阴影。
  那是诱人疯狂的阴影。
  她在等待着,这是等待的姿态,是邀请的姿态。
  谁知楚留香竟忽然攫起床头的金杯,高高举起,缓缓倾下,杯中琥珀色的酒,一条
线般流出来,在她身上。
  楚留香大笑道:“现在你更要认为我是疯子了,是麽?”
  石观音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任凭那冰冷的酒,流过她高耸的胸膛,平坦的小
肮……
  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是疯,你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楚留香微笑道:“你认为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你的,是麽?”
  石观音道:“永远也不能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谷中的奴隶,也许就是因为太正常了。”
  石观音霍然生了起来,道:“你说什麽?”
  楚留香道:“我若不拒绝你,就也会和忙们一样,去扫那永远也扫不尽的风沙,直
到死为止,因为你见到一个特殊的男人,就想征服地,占有他,要他将灵魂都奉献给
你,但等到这男人真的将一切都奉献给你时,你便又会觉得这男人太卑贱,最多也不过
只配为你去扫地。”
  石观音瞪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也许这因为你的心灵很空虚,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想找个男人来
填补这空虚,但你却永远也找不到的。”
  石观音忽又笑了,柔声道:“也许我所要找的男人就是你。”
  楚留香道:“现在你或许觉得我和别的男人都有些不同,但等到我也被你征服时,
也就会和也们一样了。”
  石观音温柔地笑道:“你对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信?”
  楚留香笑道:“我不是没有自信,只不过不愿意冒这个险而已。”
  石观音道:“我……我难道还不值得你冒险?”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笑道:“也许我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冒生命之险
的。”
  石观音悠然道:“苏蓉蓉呢?”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在我眼中,她们并不是
女人,只不过是我的好朋友,为了自己好朋友,大多男人都会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面上温柔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冷冷道:“但你不知道,拒绝我的男人会有什
麽结果麽?”
  楚留香笑道:“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拒绝你?”
  石观音道:“有一个,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
  她目中忽然露出了恶毒的笑意,道:“你可知道我对他怎麽了?”
  楚留香道:“你杀了他?”
  石观音狞笑道:“杀了他,那有如此容易……我将他赤裸裸地困在烈日下,让烈日
晒毁他的脸,晒瞎他的眼睛,再让他像骡子般推磨,永久也不许他有片刻休息……”
  她格格地笑着接道:“你可知道他最後变成了什麽模样?”
  楚留香跟前已泛出了“石驼”的影子,长叹道:“我知道。”
  石观音道:“你难道也想变成他那副模样?”
  楚留香淡淡道:“我只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後来终於逃了出去,我也知道他现在虽
然痛苦,但也比那些扫地的人好得多。”石观音变了颜色,咬牙道:“但你……你永远
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没有完全死心,还不会像那样折磨我
的。”
  石观音忽然拎起只枕头,向他摔过去,大喝道:“滚!乘我还没有杀死你之前,快
滚出去。”
  楚留香微笑鞠躬,道:“遵命!”
  他微笑着走出去,只听得石观音在身後喘气。
  楚留香一步步走回屋去,这位轻功天下第一的名侠,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用尽
全身力气。
  两个少女在後面跟着他,走得远远的,像是生怕自己若和他走得近了些,有灾祸降
临。
  楚留香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道:“我走不动了,姑娘来扶我一扶好麽?”
  那少女瞪眼道:“前面就到了,这两步路你难道都不能走?”
  楚留香道:“姑娘难道如此狠心,要我爬过去吗?”
  另一少女道:“大少爷,求求你,别替我们找麻烦行不行,已经有两个人为你送了
命,一个人为你断了手,你还不满意?”
  楚留香苦笑道:“但现在……我只求姑娘们扶我两步……否则我只好坐下来了。”
  那少女跺脚道:“你真是个魔星,女人见到你,真是倒楣。”
  姬冰雁见到两个少女扶着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竟像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好
气,又好笑,忍不住冷冷道:“看来你对那位石夫人,倒真是卖力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的想像力也如此丰富,只可惜你却想错了……”
  话犹未了,双肘突然向外轻轻一撞。
  那两个少女连惊呼都未发出,已倒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抱歉得很,在下虽不愿恩将仇报,但为了逃命,这也是没法子的
事。”
  一点红和姬冰雁都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姬冰雁失声道:“你……你那里来的力气?”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像是天生的。”
  姬冰雁道:“但……但那迷香……”
  楚留香笑道:“你当我真的也和你们一样,也被那见鬼的迷香迷晕过去了麽?”
  姬冰雁怔了怔,苦笑道:“不错,你自然是假装的,否则你又怎会比我们先晕过
去,又比我们後醒过来?但石观音没回来时,你为何不逃走?”
  楚留香悠悠道:“那时我还想见她一面哩!”
  他嘴里虽这麽说,但姬冰雁却已知道,那时也之所以不逃走,只为的是怕自己逃走
後,害了他们。
  楚留香又道:“现在我已将那位石观音气疯了,一个半时辰内,她绝不会出来,咱
们要走,就得乘这个时候。”
  姬冰雁叹道:“但我们还是没有力气,只怕走不出去。”
  楚留香先不答话,却将那两个少女的腰带解了下来,然後才沉声道:“你先将红兄
背在背上,用这腰带扎紧,我再背起你……你站起来的力气总该有吧?”
  这是间石头屋子,有一缕情泉,自石壁上的虎口中流出来,两个赤裸着的少女,正
在清泉下沐浴。
  她们面貌虽不美,但结实的胴体,却充满着青春的魅力,正互相泼着水,格格的娇
笑着。
  忽然间,叁个人闯了来。
  这叁个人竟是叠在一起的,就像是叠元宝似的。
  少女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再也笑不出来,其中一人蹲下来用手掩自已的胸膛,另
一人却去抢衣服。
  楚留香微笑道:“姑娘们请放心,在下等都是正人君子,眼睛不会胡乱看的。”他
的手一弹,那少女只觉半身麻木,刚拿起的衣服又掉了下来。
  这少女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颤声道:“正人君子为何……为何不许人家穿衣服?”
  楚留香柔声道:“这只因在下知道,一个人身子若是赤裸着时,就不大会说谎
的。”
  姬冰雁接道:“而且也一定不好意思出手。”
  这少女咬着嘴唇,只有也蹲下来。
  楚留香仰首望天,道:“现在我只想请问姑娘,石夫人将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
儿叁个人藏在什麽地方了?”
  那少女呆了呆,道:“叁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楚留香叹道:“自然是女的。”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我们夫人从来不会将女人藏起来的。”
  另一少女道:“这里一共有五六十位姊妹,但都没有姓苏的。”
  楚留香皱起了眉头,回首道:“你看她们说的可是真话?”
  姬冰雁道:“女人在如此情况下,还能说谎的并不多。”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她们的确是不在这里的了。”
  他瞧了少女们一眼,又叹道:“沙漠上每天渴死的人至少有十个,姑娘们却在这里
洗澡……
  唉!”
  一口气叹出时,手指又轻轻弹了出去。
  口口长廊中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姬冰雁沉声道:“你认得出去的路麽了?”
  楚留香道:“她们将我抬进来时,我已记住了。”
  姬冰雁道:“蓉儿既不在这里,你为同还不快走?这里的女子武功都不弱,你若遇
见几个穿着衣服的,只怕就麻烦了。”
  一点红忽然道:“我也想找个人。”
  姬冰雁皱眉道:“谁?”
  楚留香却微笑道:“莫非是那位曲姑娘?”
  一点红似乎叹了口气,道:“我只觉得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姬冰雁道:“但你认为她会跟咱们走麽?”
  一点红默然半晌,黯然道:“只怕不会的。”
  姬冰雁道:“你既明知她不会跟咱们走,为同还要去找她?”
  一点红沉声道:“但我却知道,她至少不会拦阻咱们……”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凭什麽以为她不会拦阻你?就凭你们叁人这样子,若能逃得
出去,这地方只怕早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胡铁花倒在沙堆上,喘着气,现在只怕已没有几个人认得也就是胡铁花了,简直连
他自己都已不认得自己,也只觉得又脏、又饿、又累,喉咙里更像是被火烧一般,烧得
他整个人都要发疯,整个人都要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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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3:47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八章 生死之间

  琵琶公主就躺在他身旁,那模样看来比他更惨,她一身昂贵的衣服几乎已裂成碎
片,玉腿上沾染了沙麈和鲜血。烈日虽已偏西,但馀威仍在,就晒着他们的脸,不远处
就有遮荫的地方,他们却似已没有力气走过去。
  胡铁花以手挡着眼睛,喃喃道:“我们这一辈子,只怕休想找得到那老臭虫了。”
  琵琶公主黯然道:“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胡铁花眼睛里忽然射出怒火,大声道:“不错,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但这难道
怪我?你不是说,在沙漠上比我有用得多麽?为什麽也跟我一样,狗也似的躺在这里没
法子。”
  琵琶公主目中流下泪来,嗄声道:“我实在不该跟你来的,拖累了你,否则你那袋
水若是一个人喝,至少也还可以多支持一阵子。”
  胡铁花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是个混帐,这种事怎能怪你?我
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
  琵琶公主忽然扑到他身上,放声痛哭道:“这不怪你,怪我……我现在只想死,最
好马上就死。”
  胡铁花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咱们就算不想死,只怕也没法子活下去了。”
  极目望去,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天地间彷佛只剩下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死黄
色,再没有别的。琵琶公主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泛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我居然会
和你死在一起,这只怕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吧?”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你实
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你……你……”
  他喉咙里像是忽又被什麽堵塞住了,嘶哑的笑声也忽然停顿,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
眸子,嘶声道:“但我们死也该死得快乐些,是麽?”
  琵琶公主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抖,颤声道:“你……你可是要我……”
  胡铁花的目光,已自她眸子移到她的腿上。
  这变腿虽已沾满沙垢血迹,但仍是修长、美丽.结实、而诱人的,胡铁花喉结上下
滚动,嘶哑的语声更嘶哑。目光却变得炽热,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的手终於颤抖着
移上她的腰枝,一字字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除了你之外,我不如还要什
麽?”
  琵琶公主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苍白的面靥渐渐发红,她伸出手,想以衣服来掩住裸
露的眯。
  但已制成碎片的衣服是什麽也掩不住的,这动作只不过增加了几分诱惑,非但诱惑
了别人,也诱惑了自己。
  她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人的欲望,往往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来了,人的肉体越疲乏时,欲望反而会
来得更突然,更强烈。
  胡铁花终於紧紧抱住了她——在死亡的阴影下,他的欲望忽然变得火一般烧着他,
再也不能遏制。
  琵琶公主闭起了眼睛,彷佛已准备承受。
  死前的狂欢,岂非正是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的。
  沙,是那麽柔软,而且也是炽热的。
  胡铁花翻身压上了她,他们的伤心.悲哀.痛苦和绝望,似乎已都可在这股欲焰中燃
烧而尽。
  但就在这时,胡铁花忽然负痛大呼一声,跳了起来,他双手掩着自己,吃惊地瞪着
琵琶公主,嗄声道:“你……你为什麽……为什麽这样?难道你不愿意?”
  琵琶公主目中又流下泪来,轻轻道:“我……我是愿意的,在临死之前,我已决定
将什麽都交给你,但我却不能不告诉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麽事?”
  琵琶公主起眼睑,道:“我的……我的身子已不再完整,已交给别人了。”
  胡铁花双拳紧握,嘶声道:“谁?”
  琵琶公主一字字道:“就是他。”
  她说的“他”是什麽人,胡铁花还会不知道?胡铁花就像是被一桶冷水自头上淋
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琵琶公主惨然道:“我也想要你的,我实在也已没法子控制自己,只想忘记一切,
死在你怀里,但……但也不如为了什麽,我竟无法将这件事瞒住你。”
  胡铁花突然跳起来,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疯狂般地着沙子,每一脚,就骂一句:“老臭虫。”踢得满天黄沙,几乎将他自
己都包围住了。
  琵琶公主幽叫道:“你现在很恨他麽?”
  胡铁花道:“哼!”
  琵琶公主叹道:“你就算很恨他,我也不怪你,我有时也很恨他……无论任同人和
他在一起,胜利和光荣总是属於他的,无论任同人的心事,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而
他的心事,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
  胡铁花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道:“你认为我们和他在一起,实在太吃亏了,
是不是?”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但我们却都是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他并没有强迫过我们,是不
是?”
  琵琶公主低下了头,道:“嗯!”胡铁花竟忽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我们
两个倒实是同病相怜,虽然很恨他,却又忍不住要喜欢他。”
  琵琶公主叹道:“有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
  胡铁花微笑道:“因为老臭虫的确是值得别人喜欢的,是不是?”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终於也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她语声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望着胡铁花,目光中满是惊骇恐惧之色,虽然张大
了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胡铁花笑道:“你瞧什麽?我的头难道忽然变成两个?”
  他伸手摸了摸自已的头,语声也骤然顿住,目光也立刻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瞪着
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只手竟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头上竟已流满了鲜血。
  胡铁花的头并没有破,血是从那里来的呢?胡铁花抬起头,只见满天黄沙中,有两
片黑影,在盘旋飞舞,而且越飞越低,眼看就要落下来。
  一看竟是两只鹰。
  血,无疑是鹰身上落下来的,鹰,无疑已受了伤,若非胡铁花感觉已麻木,他原该
早就已觉察到。
  琵琶公主讶然道:“这鹰是从那里来的?又怎会受了伤?莫非附近有人来了?”
  说到最後一句话,她的惊讶已变成了欢喜……只要有人来了,他们也就有了活下去
的希望。
  但胡铁花的面色却更沉重,也忽然想起,那日自死去了的镖客们身上,将他们珠宝
攫去的飞鹰。
  沙漠上的鹰,显然也都是石观音的奴隶。
  只听“哧”的一声,一只鹰流星般落了下来。
  胡铁花捡起来一着,鹰腹上灰白的柔毛,已被血染红,鹰腹也几乎裂开,受的竟是
剑伤。
  这只鹰显然是在向人飞扑袭击时,反被人一剑撩伤。
  胡铁花皱起了眉,喃喃道:“好快的剑法。”
  琵琶公主目中又出现了希望之色,道:“是不是他?”
  胡铁花道:“绝不是,若是他出的手,这鹰绝对没法子还能飞这麽远,同况,就算
是只扁毛畜牲,也也舍不得杀死。”
  这时另一只鹰也落了下来,致命的创口也是剑伤。
  胡铁花又道:“那麽,会不会是你另外那个朋友?”
  胡铁花摇头道:“也不是,姬冰雁从来不用剑的。”
  他忽然一笑,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两只鹰来的倒很是时候。”
  琵琶公主远未听明白他说的是什麽?胡铁花已将一只鹰送到她的面前,道:“吃下
去。”
  琵琶公主骇然道:“吃下去?这怎麽吃得下去?”
  胡铁花瞪着她道:“你假如不想死,就一定要想法子吃下去,能吃多少就多少,尽
量多吃,越多越好,知道麽?”
  美食家都知道,世上所有的肉类中,鹰的肉,怕是最粗糙了,就算煮熟也未必咬得
动,何况是生的。
  琵琶公主用小刀切了一堆,像吃药似的放进嘴里,皱着眉咀嚼着,几次都忍不住要
吐出来。
  胡铁花道:“你这样子吃法,永远也恢复不了力气的,要像我这样吃,你看……”
  要将带血的鹰肉,一整块割了下来,先吮吸着上面的血汁,再将肉切成细条,放进
口里嚼几下,就用力吞下去。
  琵琶公主简直连看都不敢看,苦着脸道:“我……我不能这样吃,我吃不下去。”
  胡铁花笑道:“你只要闭起眼睛,幻想自己吃的是白切羊肉酱加烧饼,你就吃得下
去了。”
  鹰肉虽然粗,鹰血虽然腥,但对一个饥渴垂死的人说来,却真比什麽十全大补剂都
要有用多了。
  胡铁花脸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晕,琵琶公主也缓过气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自那边沙丘後传了过来。
  胡铁花微微变色,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琵琶公主道:“我也要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来吧……看来除了那老臭虫外,也没有别人能管
得住你……但你可千万小心些才好。”
  沙丘後刀光闪闪,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几具身倒卧在地上,还有十馀条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在浴
血苦斗。
  大汉们,俱都十分矫健剽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凶狠,尤其可怕的是,每个人面上所
带的那股杀气,竟是不将对方碎万断绝不罢休。
  但被围的两个人,武功却较他们高出很多,剑光如匹练般纵横飞舞,竟赫然是海内
名家华山正宗。
  只不过他们的力气,显已衰退,对方的人数却实在太多,这样多下去,纵不被杀
死,也要被累死。
  琵琶公主和胡铁花藏在沙丘後,忽然失声道:“你瞧,那……那不是你们的马夫
麽?”
  胡铁花自然也已发现,被围的两个中,一个身法较呆滞,出手较迟缓的人,赫然竟
是石驼。
  另一人剑法轻捷而狠辣,却正是那行踪诡秘,为了追赶石驼而一去无消息的隐名剑
客王冲。
  黑衣大汉们,无疑就是石观音的属下。
  胡铁花瞧了羊晌,终於沉不住气了,道:“这一次,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但若有人逃到我这边来,我总不能看着不出手吧?”
  胡铁花笑着点了点头,忽然狂吼二声,飞身而出。
  黑衣大汉们苦战半日,死伤狼藉,直到此刻,才开始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将这两个
追寻多日的人,分於刀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人如飞将军自天而降,夹起一条大汉的
头颅,飞起一脚,将另一条大汉,踢出叁丈开外,出手一拳,将第叁条大汉的满嘴牙齿
都打了下来。
  再看那一条大汉,一个头已被他生生夹扁。
  他举手投足间,已有叁个人倒下去,如此神威,当真令人胆寒股栗,大汉们不禁都
被吓得呆了。
  那边石驼和王冲,精神却为之一震,两柄剑交剪而出,剑光闪动间,也有两条大汉
伏在剑下。
  胡铁花大喝道:“胡某也不愿多伤无辜,只要放下刀来,绝不伤你们性命。”
  谁知这些大汉们,竟像是疯了一样,还是不要命的仆过来。
  王冲掌中长剑展动,口中喝道:“这些人神智已狂,完全不可理喻,只有杀了他
们,别无他法。“
  胡铁花叹了口气,只见两柄刀已泼风般劈了过来,这两条大汉眼睛都红了,竟真的
和两条疯狗差不多”.胡铁花上身一偏,已自刀光中穿了过去,左肘向外一撞,右手一
托,右面大汉的掌中刀已到了他手里。
  只听“喀嚓”一声,左边那条大汉的胁骨已被他全部撞断,但冲出数步後,竟又狂
吼着回刀来。
  胡铁花道:“你这是何苦。”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已倒卧在血泊中。
  琵琶公主远远瞧着,只见大汉们前仆後继,明知死也不退缩,竟没有一个人逃过来
的。
  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国里若有这麽多勇士,咱们又同致像今天这
麽惨。”
  自己却不知这些大汉早已将生命出卖给石观音,也们看来虽有血有肉,其实已不过
只是群走肉行。
  血战终於停止,黄沙碧血,身遍地。
  石驼双手扶剑,不住喘息,面上却仍是岩石般全无表情,王冲走过去向胡铁花深深
一礼,长叹道:“大恩不敢言谢,今日若非胡大侠仗义相助,我兄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了。”
  胡铁花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石驼,愕然道:“你们是兄弟?”
  王冲道:“虽非骨肉,情同手足。”
  胡铁花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早已认识的?”
  王冲叹道:“在下浪迹天涯,为的就是要寻找旭,说来……这已快二十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到他掌中剑上,忽然笑道:“二十年来,江湖中已不复能见到正宗
华山剑法,阁下方才那一招“惊虹贯日”,当真已可算是武林绝响。”
  王冲神色像是微微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大侠过奖了。”
  胡铁花目光灼灼,瞪着他的脸,微笑道:“据在下所知,纵然在昔年华山剑派全盛
时,能将这一招“惊虹贯日”使便得如此精妙,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华山高手
剑客中,却绝没有“王冲”这个人的,阁下现在总该将真实姓名说出来了吧?”
  王冲讷讷道:“在下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阁下又何必……”
  胡铁花不让他再说下去,大笑道:“到了现在,阁下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麽?要知
道一个人的姓名虽能瞒得住人,但剑法却是瞒不住人的。”
  王冲沈默了很久,终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性命蒙胡大侠所救,实也不
敢再以虚言相欺。“
  他语声又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姓柳,小名烟飞……”
  胡铁花失声道:“柳烟飞,莫非就是昔年华山派掌门真人的收山弟子,华山七剑
外,最负盛名的“神龙小剑客”麽?”
  柳烟飞惨笑了笑,唏嘘叹道:“岁月催人,昔日的小伙子,如今两鬓也已斑白
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瞟了石驼一眼,道:“阁下既是柳大侠,他……”
  柳烟飞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也就是我的大师兄皇甫高。”
  胡铁花耸然动容,道:“难道竟是“华山七剑”之首,侠义之名,传遍八州,天下
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义剑客”?”
  柳烟飞黯然道:“正是。”
  胡铁花又瞧了那“石驼”一眼,只见也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仍然似乎什麽也没有
瞧见,什麽也没有听见。
  这昔年风采飞扬的名剑客,怎会娈得如此模样?胡铁花也不禁为之黯然长叹,忍不
住道:“那石观音究竟和皇甫高大侠有什麽仇恨?要害得他如此惨?”
  柳烟飞叹道:“此中曲折,说来话长,非但皇甫大哥被她害得身成残废,我华山派
数百年的基业,也就是断送在这……这恶魔手里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缓缓道:“现在,你总算已找着他了,你又想怎麽样呢?”
  柳烟飞垂首道:“我……我……”
  他语声哽咽,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胡铁花忽然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柳烟飞喃喃道:“报仇……报仇……”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目中终於流下泪来,忽然重重摔脱了胡铁
花的手,嘶声道:“你可知道我皇甫大哥为何自甘沦落,与驼马为伍?”
  胡铁花叹道:“找也早已看出,他必有难言的隐痛。”
  柳烟飞道:“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不愿复仇。”
  胡铁花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为什麽?”
  柳烟飞道:“只因他知道以我们之力要想复仇,实无异以卵击石,他不愿我华山一
脉就此断送,也不忍令华山弟子全都死尽死绝。”
  琵琶公主已走了过来,此刻忽然道:“华山弟子,现在难道还有活着的麽?”
  柳烟飞凄然道:“所存实也无几了。”
  琵琶公主冷冷道:“哦!原来还有几个,我却以为早已死光了。”
  柳烟飞面上变了颜色,嗄声道:“你……”
  琵琶公主却不让他说话,冷笑着接道:“昔年“华山七剑”纵横江湖,是何等的威
风,何等的光采,江湖中人提起“华山派”叁个字,推敢不退避叁分,就连我这化外小
民,也已久慕华山风采,但现在……”
  她摇  了摇头,叹息着道:“但现在江湖中人却已几乎忘记武林中有过“华山
派”这名字了,华山弟子就算全都活着,又和死了有什麽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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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4:06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二十九章 画眉鸟

  柳烟飞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颤抖起来,满头大汗如雨点
般滚滚而落。
  琵琶公主悠悠道:“男子汉大丈夫,与其荀延偷生,倒不如光荣战死,你说是
麽?”
  柳烟飞跺了跺脚,嘶声道:“柳烟飞何惧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若只是去白
送性命……”
  琵琶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觉得自己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柳烟飞道:“普天之下,能和他一较高下的人,只怕还不多。”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石观音,我们倒不惜为你拚一拚
命,但你既……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柳烟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扑
地跪了下来。
  只见柳烟飞满面痛泪,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着字。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来,一脚将他开。
  但柳烟飞却又爬过去,皇甫高身子发抖,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有两行眼泪,缓缓
落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柳烟飞忽然长身而起,嗄声道:“两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观
音?”
  胡铁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烟飞道:“纵然有去无回,也在所不惜?”
  胡铁花大声道:“胡某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麽?”
  柳烟飞仰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既是如此,两位就随我来吧!”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尽头,皇甫高到了这里,手脚都似乎已
在微微颤抖起来。
  胡铁花极目四望,不禁动容道:“好险恶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狱的入口?”
  柳烟飞叹道:“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就已是地狱。”
  也沉声接着道:“群山之中,有处秘谷,石观音就住在那里,我皇甫大哥也就在那
里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胡铁花眼睛里发出了光,捏紧拳头,大声道:“现在他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咱们
冲进去吧?”
  柳烟飞道:“但这石峰之间,道路迂回,住按交错,而且穷极生克变化,咱们若是
就这样撞进去,只怕永远也无法走进这迷谷。”
  琵琶公主着急道:“那.……那怎麽办?”
  柳烟飞道:“只望到了晚上,风向能改变。”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为什麽要等风向改变?”
  柳烟飞叹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残废,所以後来石观音已将他看得和死人无
异,对他丝毫不加防范,谁知他出入这迷谷几次之後,便已凭着一种特异的触觉,将谷
中道路的生克变化,俱都默记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着逃了出来,是麽?”
  柳烟飞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麽,这和风向又有什麽关系叩.”
  柳烟飞叹道:“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人,要分辨出力向,并不是件容易.事,他需
要倚靠许多种因素,风向,自然就是许多种因素之一。”
  琵琶公主叹道:“我明白了,他逃出来的那天,吹的风和现在不一样,生怕感觉上
有了差异,就会将方向走错,是麽?”
  柳烟飞道:“不错,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胡铁花抬头仰望着天色,着急道:“要等到什麽时候,这见鬼的风向才能改变?”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风,往往是不同的。”
  柳烟飞道:“不错,到了晚上,风向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胡铁花道:“它若偏偏不变呢?”
  柳烟飞叹了口气,道:“它若不变,咱们就只有等着。”
  幸好胡铁花的运气并不错,入夜时风向果然已改变,由东南变为西北,寒气也自西
北方卷了过来。
  石驼以剑点地,当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错,便将永生沉沦於万劫不
复的鬼狱。”
  但片刻後,他们还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无星无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装在棺材里。
  胡铁花几乎什麽都瞧不见,心头也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对皇甫高越有利,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有眼睛的人,
行动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皇甫高还是走得很慢,但却是不停的在走,行动就像是猫一样,几乎完全没有任同
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时狂风怒号,纵有脚步望发出,别人也不会听见,别人若有脚步声发出,
也们自然也不会听见。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听,也能感觉得出。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了警兆。
  他猝然一回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
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铁花掌中紧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身在石壁
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胡铁花就像是一匹在等着择人而噬的恶狼。
  过了半晌,山峰那边,果然隐约传来了人的呼吸声,胡铁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
紧。
  呼吸声渐渐近了。
  胡铁花闪电一刀砍了下去,也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
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也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
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叁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麽?”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绫悬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
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叁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
她将要怎样。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叁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麽?”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
笑得太不是时侯,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叁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
无论怎麽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麽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也竟用出也剩下的全部力气,拚命一推,挣开了那缚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
了下来。
  楚留香动容道:“你……你这是何苦?”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他戛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
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曲无容蒙面的丝巾彷佛湿了。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
了头,嘎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麽?”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
人难道能走麽?”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麽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
走,也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不能走。”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麽值得姑娘留念之处?”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们四个,谁也休想走。”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同时竟已在长廊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
也不禁为之失色。
  曲无容失声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
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父会怎样对你?”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了,师父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父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姊妹难道远对付不了你们?”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于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
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忖这些少女们,胜
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也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
复,又有什麽用。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递给一点缸,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
手,纵然服下了解药,也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铃声还在响着。
  紫衣少女厉声笑道:“你们此刻若是束手就缚,也许还可受些活罪,否则……”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麽?”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
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一点红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也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麽人说的。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於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麽?”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
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
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麽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抑分外强烈,
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间,两个少女自长廊尽头狂奔而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
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楚留香又惊又奇,紫衣少女皱眉轻叱道:“警铃虽急,你们至少也该先将衣服穿上
呀!”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丰满成熟的青春胴体,叁个
男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
面给了她们一拳。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
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睑,却已变成紫色,
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着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客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麽还能奔来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
们奔到这里後再断气。”
  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麽,一面说着话,一面俯下身去,扳开那少女紧握的手掌,取
出一张翠绿色的纸。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麽远要她们奔来这里?”
  楚留香眼睛凝注那张纸,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过了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
一字字道:“这只因那人要将她们的死送给我。”
  曲无容失惊道:“将死送给你!你………你……”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递了过去。
  只见上面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
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
  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廊,瞧不见了。
  只听她呼声突然中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後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
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曲无容只觉得手脚发冷,嗄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睑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瓢着张
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是最是坚轫,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
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同不肯相见?”
  话声中,人已轻烟般掠了过去。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长廊,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
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自他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廊,竟摆满了
身。
  数十具身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麽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
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曲无容倒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倒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
已晕了过去。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也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
麽多死人就连手下从来不留活口的中原一点红,也似骇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他实在未免
杀得太多了些。”
  只见这些少女,有的颈上红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剑所伤,
有的一颗头,软挂在一边,是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口吐鲜血,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毙,有
的被割下舌头,有的被挖去眼睛……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想出各种方法,
杀人。
  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纸: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个如此可
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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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2-17 20:35:24 发表 编辑

古龙《楚留香系列·大沙漠》
第三十章 断臂论交

  楚留香叹道:“你仔细瞧瞧她们的睑。”
  姬冰雁摇了摇头,道:“找不喜欢看女人,活的都不看,何况死的。”
  楚留香沉声道:“你若仔细一瞧,就可发现她们的死法虽不同,但却有一样相同之
处。”
  姬冰雁终於忍不住还是瞧了一眼,睑色忽然大变,失聋道:“不错,这些少女都没
有眉毛。“
  楚留香叹道:“她们本来是有眉毛的,只不过被人削去了。”
  姬冰雁抽了口凉气,道:“难道他杀人之前,先要将别人的眉毛削去麽?”
  楚留香道:“这只怕就是画眉鸟杀人的标志,看来他不但以杀人为享乐,而且还要
使人都知道,人是也杀的。”
  姬冰雁默然半晌,缓缓道:“但他这次杀人却是为了你,好歹总帮了你的忙,是
麽?”
  楚留香皱眉道:“嗯!”
  姬冰雁又道:“他为什麽要帮你的忙?你认得他?”
  楚留香道:“不认得。”
  姬冰雁道:“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来了就杀人,杀了人就走吧?”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原因。”
  姬冰雁道:“什麽原因?”
  楚留香长叹一声,道:“到目前为止,找简直连一点迹象都猜不出,但我相信,无
论他的用心是好是坏,都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姬冰雁道:“你想……他不久会现身麽?”
  楚留香道:“说不定他时时刻刻都在等我们,只是我们都瞧不见他罢了。”
  姬冰唯只觉背後有些凉飕飕,忍不住叹了目气,道:“像这样的人,我倒宁可永远
莫要瞧见他才好。”
  他忽又笑了笑,道:“但无论如何,现在石观音的弟子,总算已死尽死绝了,我们
已可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了。”
  他永远不会想到,外面还有致命的一刀,在等着他们哩!
  当先领路的是曲无容。
  但她却绝不是为了怕楚留香他们在这秘谷中迷失,她只是自己想快些离开这充满了
惨痛回忆,充满血腥的地方。
  她痴痴的走着,目光茫然直视前方,整个人像是已完全麻木,她的同伴全都死了,
她却还活着。
  她也许并不是为了她们的死而难受,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没有死而歉疚,她好像觉得
自己本也应该死在这里的。
  跟在她後面的,是一点红、姬冰雁,最後面才是楚留香,他们能活着走出这里,的
确值得欢喜。
  但也不知怎地,每个人心情却十分沉重。
  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向曲无容直劈下来。
  曲无容竟然视而不见,完全不避不闪。
  一点红大惊之下扑了上去,一把将她拉过来。
  中原一点红身法之疾,反应之快,固然可称独步中原,但这一刀的来势之急,更非
言语所能形容。一点红终於还是迟了一步。
  他只有将曲无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上去,以身子护卫着,反手向刀锋迎了上
去。
  只听“喀嚓”一声,鲜血箭一般标了出来。
  他一条左臂已被生生砍断。
  楚留香、姬冰雁,大惊之下,双双抢出。
  只见刀锋如金芒闪电,又向他们砍了过来。
  楚留香身形一曲,一闪,又抢入刀光中,向这人手臂向上一托.一拧,刀已到了他
手里。
  这一招的迅速.准确、灵活,当真已到了武功的颠峰。
  姬冰雁立掌如刀,已向这人咽喉切了下去。
  楚留香、姬冰雁,两人连手,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这一招出手双飞,天下只怕再
也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胡铁花一刀得手,力待乘胜追击,突觉疾风扑面,一人已抢入怀中,出招之险,竟
是他生平未遇。
  普天之下,有谁能在一招间就将胡铁花制住?胡铁花心念一闪,失声道:“老臭
虫。”
  这一声“老臭虫”叫了出来,楚留香和姬冰雁俱是大吃一惊,“呛”一声,楚留香
掌中刀跌在地上”。
  姬冰雁切出去的手,也硬生生顿住.嗄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道:“除了我这倒楣鬼还有谁?”
  楚留香和姬冰雁跺了跺脚,一齐松开了手。
  胡铁花站起来松了口气,笑道:“好家伙,老臭虫你可真有两下子,但若非我已累
得半死了,你们也休想这麽快就得手。”
  楚留香.姬冰雁俱是面色沉重,闭口不语。
  胡铁花笑道:“你们没有杀了找,本该谢天谢地才是,为什麽……”
  也忽然觉出了气氛之沉重,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那一刀,立刻也笑不出来,乾咳两
声,讷讷道:“刚刚……刚刚……刚刚……”
  他嘴里“刚刚”说个不住,他仔像在敲锣一样。
  楚留香叹道:“你刚刚真是闯出祸来了。”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悄声道:“是谁受了伤?”
  楚留香还未答话,火光一闪,柳烟飞已亮起了火子,这时用不着楚留香再说,胡铁
花也看见受伤的人了。
  只见血泊中,一个白衣女子痴痴的坐着,动也不动,身上虽然溅满鲜血,但受伤的
并不是她。
  一个修长、黝黑,硬得像铁,冷得像冰的黑衣人,已缓缓自血泊中站了起来,他左
臂的伤口远在滴着血,但苍白的睑上却全无表情,身子竟也能像枪一样站得笔直,看来
你就算是砍断地两条腮,他也不会倒下去。
  胡铁花瞧着也,也不知该说什麽?一点红也在瞧着也,忽然一笑道:“好刀法。”
  也若是埋怨怒骂,无论骂得多麽凶,胡铁花也还觉得好受些,但这一声称赞,即令
胡铁花脖子都红了.一点红缓缓道:“你不必受,这不能怪你,我若是你,也得砍这一
刀。”
  他越是不怪胡铁花,胡铁花越是觉得难受,这当然并不是胡铁花的错,但胡铁花现
在却觉得自己实在错了。
  姬冰雁忽然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道:“你可知道他是谁麽?”
  胡铁花长叹道:“我只知道他是条好汉,天下少见的好汉。”
  姬冰雁道:“他就是一点红。”
  胡铁花耸然道:“中原一点红?”
  姬冰雁道:“正是。”
  胡铁花跺脚道:“我真该死!懊死!懊死!”
  也瞧着地上的断手,简直快要哭了出来,只因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手,中原第一快
剑,就是这只手使出来的。
  天下又有几只这样的手。
  现在这只手已被他砍断了,又有什麽能够代替?又有什麽能够补偿?胡铁花忽然拾
起地上的刀,一刀向自己手臂上砍了下去。
  但姬冰雁却拉住了他,道:“你用不着这样做。”
  胡铁花嘶声道:“你放手,我用不着你管。”
  姬冰雁叹道:“你可知道,不只是你欠他一只手,我也欠他一条腿,但我们用不着
现在急着就还他,以後等他需要时再还,岂非更好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笔帐,但愿你能还得清才好。”
  一点红忽然道:“这不是帐,谁也用不着还的。”
  也拾起自已的断臂,瞧了半晌,忽又一笑道:“这只手反正已杀得太多了,让它休
息休息也好。“
  话说完了,他的人终於也倒了下去。
  琵琶公主见了楚留香,姬冰雁见了“石驼”,自然也有一番惊喜,自然会将自己别
後经过都说出来。
  这时也们已离开那秘谷,曲无容坐在力竭昏迷的一点红身旁,痴痴的瞧着,像是直
到现在才第一眼瞧见他似的。
  胡铁花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终於忍不住道:“画眉鸟,这小子究竟是什麽
人?可真是心狠手辣。”
  琵琶公主道:“他喜欢杀人,为什麽不索性将石观音也一齐杀了?”
  姬冰雁道:“也许他恰巧没有遇见石观音,也许他还要将石观音留给楚留香。”
  琵琶公主道:“石观音又怎会恰巧不在呢?”
  姬冰雁瞧了曲无容一眼,道:“据这位曲姑娘说,石观音并不是常常都在那里的,
尤其是最近,她不在的时侯,反而比在的时侯多得多。”
  琵琶公主皱届道:“邯麽,平时她在什麽地方呢?”
  这句话谁也回答不出来了。
  琵琶公主又道:“你为什麽不说话呀?”
  她这句话是向楚留香说的,大家这时才发现,楚留香闭着眼坐在那里,宛如老僧入
定,也不知也在想些什麽?只听也嘴俚念念有词,又好像是在念经,说的却是:“华山
七剑……黄山世家……皇甫高早……石观音……“
  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麽意思?但见他脸上渐渐发了光。
  琵琶公主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知道石观音在那俚?”
  楚留香终於张开眼来,目中神光暴射,却笑道:“石观音?谁是石观音?”
  琵琶公主怔了怔,失笑道:“你想什麽想得发了呆,连石观音都忘了。”
  楚留香大笑道:“有石观音即是没有石观音,没有石观音即是有石观音……我从来
也不曾记得,却叫我从何忘记?”
  琵琶公主又惊又笑道:“这是什麽话?找不懂。”
  楚留香道:“你本来就不懂,这是禅机。”
  琵琶公主道:“什麽禅机?”
  楚留香摇头道:“天机不可露,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琵琶公主笑道:“你打什麽机锋?忽然想做和尚了吗?”
  楚留香道:“我正是忽然想起个和尚来。”
  琵琶公主道:“谁?”
  楚留香微笑不语。
  琵琶公主瞧了瞧胡铁花,笑道:“你说的不错,这人有时实在可恨得很。”
  楚留香忽然又道:“极乐之星现在在那里?”
  胡铁花道:“我本来已交给她,她又还给我了。”
  楚留香道:“你若真是知道了这极乐之星的密,又当如何?”
  胡铁花道:“我既然已答应了王妃,自然要告诉她。”
  楚留香道:“很好,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吧!”
  琵琶公主道:“但……但石观音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石观音?谁是石观音?”
  琵琶公主简直连肚子都要气破了,却又忍不住要笑,咬着嘴唇道:“你这人究竟在
打什麽主意?”
  楚留香微笑道:“你跟我去,就会明白了。”
  柳烟飞咳嗽了一声,讷讷道:“在下兄弟已有十馀年未返华山,此刻楚香帅既然要
去办别的事,在下兄弟就想……就想告辞了。”
  楚留香神情忽然凝重起来,道:“两位现在还不能走。”
  柳烟飞道:“香帅莫非还有什麽吩咐麽?”
  楚留香沈吟了半晌,忽又笑了笑,道:“两位跟我去就会明白了。”
  柳烟飞也沉吟了半晌,道:“在下只求楚香帅答应一件事。”
  楚留香道:“柳兄又有何吩咐?”
  柳烟飞叹道:“在下倒无妨,但有些事,却是我皇甫大哥不愿说出,甚至连提都不
愿提起的……”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若问起这些事,你们又不能不说,是麽?”
  柳烟飞苦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在下只求楚香帅……”
  楚留香道:“你要我连问都莫问,是麽?”
  柳烟飞黯然垂首,讷讷道:“香帅若肯答应,在下实是感激不尽。”
  楚留香笑道:“我现在可曾问过什麽?”
  柳烟飞道:“什麽都未曾问起。”
  楚留香道:“现在既未曾问,以後还会问麽?”
  柳烟飞默然羊晌,叹道:“不错,香帅现在既然还没有问,以後更不会问了。”
  楚留香笑道:“你明白就好。”
  柳烟飞忽又道:“但这些事,香帅本该问的,为何又不问了呢?”
  楚留香淡淡道:“只因我该问的,我已知道了。”
  琵琶公主实在又憋不住了,大声道:“你该问什麽?你又知道什麽?求求你,莫要
打哑谜好麽?”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听远方响起了一片驼铃声。
  断续的铃声在风中听来,显得那麽苍凉,那麽单调,但在楚留香等人耳中,世上简
直没有比这悦耳动听的声音。
  胡铁花、柳烟飞等人俱是精神一震,就连琵琶公主都忘了再追问那“哑谜”是什麽
了。
  她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了半晌,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悠悠道:“你可知道那是什
麽声音?“
  胡铁花笑道:“在沙漠上,我就算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但那声音我还是听得
出来的……那是驼铃声,对不对?”
  琵琶公主却摇了摇头,道:“那不是驼铃声。”
  胡铁花怔了怔,道:“不是驼铃声?是什麽声音?”
  琵琶公主笑道:“在我耳中听来,那简直就是水往杯子里倒的声音,肉在火上烤的
聋晋……”
  琵琶公主说的不错,在沙漠上,这单调的驼铃声,往往就象徵着清水、食物.和温
情。
  因为沙漠上的牧人,大都是豪放、慷慨和好客的,他们的帐蓬虽简陋,但即充满了
温暖的友情。
  他们永远不会拒绝任何一个饥饿的旅人。
  但这次,琵琶公主却似乎错了。
  他们赶过去时,骆驼队已停了下来,数十匹骆驼,围成了一圈,有的人已开始扎
营。
  但四下却听不见有嘈吵的人声,更没有欢乐的笑声,在外面巡弋的几条大汉,瞧见
有人来了,也没有表示出丝毫欢迎之意,反而弓上弦、刀出鞘,严肃的面上,都露出了
戒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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