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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 水浒 >>(明)施耐庵 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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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47:00 发表 编辑


第二十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话说林冲杀了王伦,手拿尖刀,指着众人说道:“据林冲虽系禁军遭配到此,
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王伦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
厮,非林冲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
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
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晁盖道:“不可。自古‘强
兵不压主’。晁盖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林冲把手向前,
将晁盖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王伦为例。”
再三再四,扶晁盖坐了。林冲喝叫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罗去大寨里摆
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王伦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
寨里聚义。
  林冲等一行人,请晁盖上了轿马,都投大寨里来。到得聚义厅前,下了马,都
上厅来。众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间焚起一炉香来。林冲向前道:
“小可林冲,只是个粗卤匹夫,不过只会些枪棒而已,无学无才,无智无术。今日
山寨,天幸得众豪杰相聚,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学究先生在此,便请做军师,
执掌兵权,调用将校,须坐第二位。”吴用答道:“吴某村中学究,胸次又无经纶
济世之才,虽只读些孙吴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林冲道:“事已到
头,不必谦让。”吴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冲道:“公孙先生请坐第三位。”晁盖
道:“却使不得。若是这等推让之时,晁盖必须退位。”林冲道:“晁兄差矣!公
孙先生,名闻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测之机,呼风唤雨之法,谁能及得?”公
孙胜道:“虽有些小之法,亦无济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还是头领请坐。”林冲
道:“只今番克敌制胜,便见得先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
却。”公孙胜只得坐了第三位。
  林冲再要让时,晁盖、吴用、公孙胜都不肯。三人俱道:“适蒙头领所说,鼎
分三足,以此不敢违命。我三人占上,头领再要让人时,晁盖等只得告退。”三人
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晁盖道:“今番须请宋、杜二头领来坐。”那杜迁、
宋万见杀了王伦,寻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们?不若做个人情。”苦
苦地请刘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
位,杜迁坐了第九位,宋万坐了第十位,朱贵坐了第十一位。
  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汉坐定。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厅前参拜了,
分立在两下。晁盖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
师,公孙先生同掌兵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
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再教收拾两边
房屋,安顿了阮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纲——金珠宝贝,——并自家庄上
过活的金银财帛,就当厅赏赐众小头目并众多小喽罗。当下椎牛宰马,祭祀天地神
明,庆贺重新聚义。众头领饮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办筵宴庆会,一连吃了数日
筵席。晁盖与吴用等众头领计议,整点仓廒,修理寨栅,打造军器——枪、刀、弓、
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安排大小船只,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厮杀,好做
提备,不在话下。自此梁山泊十一位头领聚义,真乃是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
肉。有诗为证:
古人交谊断黄金,心若同时谊亦深。
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
因此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
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
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
“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书,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
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罗下山去了。
  不过两个月,小喽罗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
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
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
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晁盖等见说
了,怅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罗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
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一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现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
来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
“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
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
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正是:
西迎项羽三千阵,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
只,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
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来分作两路,
去那芦花荡中湾住。”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看那船时,每只船上只
有五个人:四个人摇着双橹,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头带绛红巾,都一样身穿红罗绣
袄,手里各拿着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打扮。于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
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
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着喊,
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唿哨了一声,一齐便回。黄团练把手内枪拈搭动,向前来叫道:
“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那三只船前面走,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
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皮来遮那箭矢。后面船只只顾赶。
  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且不要赶!我们
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黄安问道:“怎的着
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来,每船上各
有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三四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只小船来。
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将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
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
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
路边看时,那岸上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
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径来报与团练。”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
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着十数只船,都只是这三五
个人,把红旗摇着,口里吹着胡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
得芦苇丛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
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
四五十只小船来,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
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
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黄安驾着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
一只船上,立着刘唐,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将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
道:“不要挣扎!”别的军人能识水者,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
捉了。
  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着马,挺着刀,引
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
都收在山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
坐定。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匹,
赏了小喽罗。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这是林冲的功劳;东港是杜迁、宋万的功
劳;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
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
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众头领只顾庆赏。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
有诗为证:
堪笑王伦妄自矜,庸才大任岂能胜!
一从火并归新主,会见梁山事业新。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罗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晁盖唤来问有甚事?
小喽罗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
来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
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
拿了朴刀、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
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
山去接应,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刘唐去了。
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宋万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只见小喽罗报喜道:“亏得朱头领,
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物,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
小喽罗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
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初到山寨,不可伤害于人。”
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罗,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
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
山来筵宴。
  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到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罗扛抬过许
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行货等物堆在一边,金银宝贝
堆在正面。众头领看了打劫得许多财物,心中欢喜,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样取一
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山上山
下众人,均分一分。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选壮浪的分拨去各寨喂马
砍柴;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晁盖道:“我等今日初到山
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
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
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弟兄的才能?”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
荫,以此得采。”
  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
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
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我们必须
要去救他出来。”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
紧地不望我们酬谢。然虽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
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好脱身。我等且商量屯
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
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当下
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
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
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
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
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
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
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着鬼胎,没个道理处,
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
  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接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
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度与府尹。太守看罢,
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
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
“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
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
行李,自回东京听罪,不在话下。
  且说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军官来,当下商议招军
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
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
县,着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
贼人。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迭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
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
杀了做公的,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
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
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
保。张文远自理会文卷,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
  走不过三二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
做媒的王婆,引着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
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话说?”王婆拦住,指着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
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
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
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
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净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
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
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
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来恁
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
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
无,那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
生的父母,再长的爷娘,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
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径来县东街陈三
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
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
道:“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
家里在宋家村住,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
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
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
他!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
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
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
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
  王婆听了这话,次日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
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
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
绫罗。正是: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
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
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宋江又过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
  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
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
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
惜家吃酒。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
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
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见这
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净手,倒把言语来嘲惹张三。常言道:“风不来,
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因见这婆
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宋江不在时,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
只做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
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亦且这张三又是个惯弄此事的,岂不闻古人有言:
“一不将,二不带。”只因宋江千不合,万不合,带这张三来他家里吃酒,以此看
上了他。自古道:“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正犯着这条款。阎婆惜自从和那
小张三两个搭上,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
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
那张三和这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
耳朵里。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无心恋
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
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正是:
花娘有意随流水,义士无心恋落花。
婆爱钱财娘爱俏,一般行货两家茶。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
大汉,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袄,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
着一口腰刀,背着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着看那县里。宋
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跷蹊,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着那汉走。约走了三二十步,
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宋江见了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那里
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
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问。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
江亦不敢问他。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
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着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说道:
“押司认得小弟么?”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
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净小巷。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
  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净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
下,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
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
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宋江听
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儿惹出事来!”刘唐
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
兄弟,谁教你来?”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现
今做了梁山泊主都头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
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现今山
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只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
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并朱、雷二都头。”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
与宋江。宋江看罢,便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开包儿时,刘唐取出金子放
在桌上。宋江把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
衣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打酒来,叫大块切一
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
  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把桌上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宋江慌忙拦住道:
“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
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
内已受了一条。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与他,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雷横
这人,又不知我报与保正,况兼这人贪赌,倘或将些出去赌时,便惹出事来,不当
稳便,金子切不可与他。贤弟:我不敢留你相请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
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
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
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比旧日,小弟怎敢
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
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
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见宋江如此推却,
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看看天色晚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
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
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刘唐背上
包裹,拿了朴刀,跟着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昏黄,是八月半天
气,月轮上来,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分付道:“贤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
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
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再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行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
没做公的看见,争些儿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
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
面。”宋江回头看时,正是阎婆。不因这番,有分教: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
做恶心。
  毕竟宋江怎地发付阎婆,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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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47:20 发表 编辑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的遇着阎婆,赶上
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
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
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改日却来。”阎婆道:
“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
“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阎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
发话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
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主张。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乱去
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阎婆道:“押司便
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
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
了手,我去便了。”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宋江道:“直
恁地这等?”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饶今日能知悔,何不当初莫去为?
  宋江立住了脚,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
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阎婆惜
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
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
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
就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
前倒在床上。
  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了,又听得再上楼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
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会来。他
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没了当絮絮聒聒地!”阎婆道:“这贱
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婆子笑道:“押
司,我同你上楼去。”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被这婆子
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
  原来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桌凳;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
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干,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
这边放着个洗手盆;一张金漆桌子上,放一个锡灯台;边厢两个杌子;正面壁上挂
一幅仕女;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阎婆就床
上拖起女儿来,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
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
儿,颠倒使性!”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甚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
歹事!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
  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推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
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要焦躁。你两个多时不见,也说一句
有情的话儿。”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
看女儿时,也别转了脸。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
这里,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来也。”
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
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
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现成烧着一锅脚汤,再凑上些柴头,
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之类。归到家中,都
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收拾了数盆
菜蔬,三只酒盏,三双箸,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开了房门,搬将入来,
摆在桌子上。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
  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
“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
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那婆子倒笑起来,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
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婆惜
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婆子笑道:“押司莫
要见责。闲话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诉。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
胡言乱语,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
“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
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酒使得。”
  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
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
“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
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夜兜
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
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得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倾在注
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这婆子哈哈地
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
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
得。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
我如今却不耍!”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
家短,说白道绿。有诗为证:
只要孤老不出门,花言巧语弄精魂。
几多聪慧遭他陷,死后应须拔舌根。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儿,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
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
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
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要寻孤老,一地里不
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
“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
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
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
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
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
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
道:“这厮来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
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
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
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
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
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这唐牛儿捻泛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
班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
般道儿,只好瞒魍魉,老娘手里说不过去。”
  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
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
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
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
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
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
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栓拴了,口里只顾骂。
  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
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
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
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
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
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以定要早睡,
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
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
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
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
“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
吹灭灯,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
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
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时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
船?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
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睬你。常言
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宋公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
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
的心,如何肯恋宋江?
  当夜两个在灯下,坐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
看看天色夜深,窗间月上,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谯楼禁鼓,一更未
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
闪烁清灯,偏照闺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火,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
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
奈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
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
架上,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
鞋净,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
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
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
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忍那口气,
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
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
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忍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
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
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
“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
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
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
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
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
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
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宋江道:“休
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
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值
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
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
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
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
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
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
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
来,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来,天教遗失箧中财。
已知着爱皆冤对,岂料酬恩是祸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
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
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
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鸾
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乞嚯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
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便把手抽开,
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
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
买些东西和他将息。”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
许多事务。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
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
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
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正在楼上自
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
“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宋江也不回话,一径奔上楼来。
  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
里,紧紧地靠了床里壁,只做假睡着。宋江撞到房里,径去床头栏干上取时,
却不见了。宋江心内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气,把手去摇那妇人道:“你看我日前
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你不要急燥,我自
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
假做甚么?”婆惜扭转身道:“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你还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在那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忘了在你脚后小栏
干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见鬼来!”宋江道:“夜
来是我不是了,明日与你陪话。你只还了我罢,休要作耍。”婆惜道:“谁和你作
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时不曾脱衣裳睡,如今盖着被子睡,以定是起
来铺被时拿了。”
  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
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
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
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
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
邻舍听得,不是耍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
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宋江道:“休说三件事,便是三十
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当行即行。敢问那三件事?”
  阎婆惜道:“第一件,你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写一纸,任从
我改嫁张三,并不敢再来争执的文书。”宋江道:“这个依得。”婆惜道:“第二
件,我头上带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委一纸文书,不许
你日后来讨。”宋江道:“这个也依得。”阎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两件都依你,缘何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盖送与
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我便饶你这一场天字第一号官司,还你这招文袋里
的款状。”宋江道:“那两件倒都依得。这一百两金子,果然送来与我,我不肯受
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时,双手便送与你。”婆惜道:“可知哩!常
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
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
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
“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
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
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
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
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
  宋江听了公厅两字,怒气直起,那里按纳得住,睁着眼道:“你还也不还!”
那妇人道:“你恁地狠,我便还你不迭!”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
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还你!”
  宋江便来扯那婆惜盖的被。妇人身边却有这件物,倒不顾被,两手只紧紧地抱
住胸前。宋江扯开被来,却见这鸾带头正在那妇人胸前拖下来。宋江道:“原来却
在这里!”一不做,二不休,两手便来夺。那婆娘那里肯放,宋江在床边舍命的夺,
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抢在手里。
那婆娘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
那一肚皮气,正没出处。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
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
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但见:
  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
归枉死城中。紧闭星眸,直挺挺尸横席上;半开檀口,湿津津头落枕边。从来美兴
一时休,此日娇容堪恋否。
  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便就残灯下烧了,
系上鸾带,走下楼来。那婆子在下面睡,听他两口儿论口,倒也不着在意里。只听
得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
却好和宋江打个胸厮撞。阎婆问道:“你两口儿做甚么闹?”宋江道:“你女儿忒
无礼,被我杀了!”婆子笑道:“却是甚话?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专
要杀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时,去房里看,我真个杀了。”婆
子道:“我不信。”推开房门看时,只见血泊里挺着尸首。婆子道:“苦也!却是
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汉!一世也不走,随你要怎地。”婆子道:“这贱人
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宋江道:“这个不妨,既是你如
此说时,你却不用忧心。我颇有家计,只教你丰衣足食便了,快活过半世。”阎婆
道:“恁地时却是好也,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地断送?”宋江道:“这
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与你。仵作行人入殓时,我自分付他来。我再
取十两银子与你结果。”婆子谢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时讨具棺材盛了,邻舍街
坊都不要见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纸笔来,我写个票子与你去取。”阎婆道:
“票子也不济事,须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发来。”宋江道:“也说得是。”
  两个下楼来,婆子去房里拿了锁钥,出到门前,把门锁了,带了钥匙。宋江与
阎婆两个投县前来。此时天色尚早,未明,县门却才开。那婆子约莫到县前左侧,
把宋江一把结住,发喊叫道:“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
口道:“不要叫。”那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将拢来,看时,认得是宋江,
便劝道:“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说。”阎婆道:“他正是
凶首,与我捉住,同到县里。”原来宋江为人最好,上下爱敬,满县人没一个不让
他。因为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这婆子说。有诗为证:
好人有难皆怜惜,奸恶无灾尽诧憎。
可见生平须自检,临时情义始堪凭。
  正在那里没个解救,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洗净的糟姜来县前赶趁,正见这婆子
结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儿见是阎婆一把扭结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鸟
气来,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凳子上,钻将过来,喝道:“老贼虫,你做甚么结
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来打夺人去,要你偿命也!”唐牛儿大怒,
那里听他说,把婆子手一拆,拆开了,不问事由,叉开五指,去阎婆脸上只一掌,
打个满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脱,往闹里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去结扭住唐牛儿叫道:“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你却打夺去了。”
唐牛儿慌道:“我那里得知!”阎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杀人贼则个!不时,
须要带累你们。”众做公的,只碍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须不耽搁。
众人向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正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烧身。
  毕竟唐牛儿被阎婆结住,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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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48:24 发表 编辑


第二十二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
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
汉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
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
径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
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
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
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宋押司在县前。小人
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
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
里?”便唤当厅公吏。
  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我的表子”。随
即取了各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地
厢、里正、邻佑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检验了。身边放着行
凶刀子一把。当日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
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来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
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
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
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
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
  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现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
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
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
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
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
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
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
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
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
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
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
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
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
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
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
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
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
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
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
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
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
逆在官,出了他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
“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
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
哽咽咽地价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
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
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
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
宋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有诗为证:
不关心事总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
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恶冤家。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土兵四十余人,径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
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己。
你的儿子押司现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
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现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
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然虽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
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土兵三四十人,
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
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
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识法度的
人,如何敢藏在庄里?”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
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
教他走动。”
  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
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
窨子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吃那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来捉你。
闲常时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
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
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
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
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
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
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
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
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
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
孔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
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
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
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
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
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
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以定是反说。他若再
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
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
“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
自三年已前,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
说得过!我两个奉着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
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
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负
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
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
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
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
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
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
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
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
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
又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不要去州
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
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
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这是后话。有诗为证:
一身狼狈为烟花,地窨藏身亦可拿。
临别叮咛好趋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窨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
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
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
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
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
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窨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
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
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
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
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
  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两个打扮动
身。宋江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衬着
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宋太公。三人洒
泪不住,太公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
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兄弟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
都拿了一条朴刀,径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气。但见: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话说宋江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宋清
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
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
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
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径望沧州路上来。途
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
碗,睡死人床。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则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
“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径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
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
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
“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
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时常说大名,只怨
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径投东庄
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宋江看时,端的好一所庄院,十分齐整。但见:
  前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成林,三五处厅堂待客。转屋角牛羊满地,
打麦场鹅鸭成群。饮馔豪华,赛过那孟尝食客;田园主管,不数他程郑家僮。正是
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当下庄客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
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
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
  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
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
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不想
却是贵兄来。”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兄弟宋清,
也来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
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
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节
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
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
“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
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
  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
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宋江
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弟兄两个换了出浴
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
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
宋江在上,侧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饮。柴进再
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
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左侧。
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碗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
“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宋江已有
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
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
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
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
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
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
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便把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
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
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
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
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
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
可知要见他哩!”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进指着
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
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
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
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那汉,说
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
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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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49:12 发表 编辑


第二十三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燥,
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
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
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
“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矣。”宋江道:“江
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
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
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
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
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
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
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
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
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
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
染患疟疾,不能够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了锨柄,吃
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
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
江,不在话下。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
他坏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
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
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
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
的前病都不发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
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
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
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
了哨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纳红绸祆,戴着个白范阳毡笠
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
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
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
  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
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
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
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钟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
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
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
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
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
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
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
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
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
  话分两头。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
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
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
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
碗不过冈”。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
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
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
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
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
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
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
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
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
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
  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
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
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
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好吃,少刻时便倒。”
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
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
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
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
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
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
你酒肉钱够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贴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贴
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
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
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
将酒来筛。武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
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
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
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
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抄白官司榜
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
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猎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
多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
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
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
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
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
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
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
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
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
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
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
  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
冈,勿请自误。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
么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
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
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
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
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
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
只顾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
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
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
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
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
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古人有四句诗单道那风: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
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
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
  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
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
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
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
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
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那大虫
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
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
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
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
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
大虫顶花皮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气力纳定,
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
起来,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
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
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
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
做一堆,却似挡着一个锦皮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弥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属皆奔忙。
清河壮士酒未醒,冈头独坐忙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一掀一扑何狰狞!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猩红染。
腥风血雨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钧势有余,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弹不得,
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
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
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苏软
了。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
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
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
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
皮缝做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一惊
道:“你那人吃了律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
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
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
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
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
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
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
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
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
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
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
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
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
  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
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
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
信。武松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
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
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
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
  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
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
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
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
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
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
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
松歇息。
  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天
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
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
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
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
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
众乡村上户,都把缎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
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
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缎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
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迭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
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
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
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
“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
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
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
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
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
“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
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
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
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
上官见爱,乡里闻名。
  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
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看了,叫声:“阿呀!
你如何却在这里?”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
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
  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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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49:51 发表 编辑


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
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
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
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
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
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
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
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
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
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
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
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恼。原来这妇人,
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不会风流。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有诗
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却说那潘金莲过门之后,武大是个懦弱依本分的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
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
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
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
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
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
武大引着武松,转弯抹角,一径望紫石街来。
  转过两个弯,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芦帘起处,
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
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
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
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
“嫂嫂请坐。”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
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也听得说道:‘有个
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
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
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当下那妇人叫武大请武松上楼,主客席里坐地。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
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
“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
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
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
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
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
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
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
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伙腌人。叔叔便吃口清汤,
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
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
道:“虚度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
“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
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
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
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
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
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
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
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
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
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
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
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
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
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
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
不恁么理会。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
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
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
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
说的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
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那妇人
情意十分殷勤,正是:
叔嫂通言礼禁严,手援须识是从权。
英雄只念连枝树,淫妇偏思并蒂莲。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径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
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
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
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
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
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上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
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
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
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
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
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
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
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
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地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
地时,却生受嫂嫂。”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
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
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
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
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
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
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
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怎见得好雪,正是:
眼波飘瞥任风吹,柳絮沾泥若有私。
粉态轻狂迷世界,巫山云雨未为奇。
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却似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
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
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
不动情。”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
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
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
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丝衲祆,入房
里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
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
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
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
  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
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
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的
他来?等他不得。”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
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
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
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
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
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
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
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
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
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
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
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
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
分焦燥,只不做声。那妇人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
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
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
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
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那妇
人通红了脸,便收拾了杯盘盏碟,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
好不识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酒作媒人色胆张,贪淫不顾坏纲常。
席间便欲求云雨,激得雷霆怒一场。
  却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天色却早,
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
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的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
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
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
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
舍家笑话!”
  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
武松只不则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
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
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
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
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宿歇。”武大道:“他搬了去,
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
和他道话,我却做不的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
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匾担,径来房里,收拾
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
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问备细,由
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
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
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
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
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拈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
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
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
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
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
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
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
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
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
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径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
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
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以定强不过我,且
慢慢地相问他。”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
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
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
没事坏钱做甚么?”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
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头坐了。土
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
松,武松只顾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
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
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
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
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
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
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
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
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被
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
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
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
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
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
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
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
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
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
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有诗为证:
良言逆听即为仇,笑眼登时有泪流。
只是两行淫祸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且说那妇人做出许多奸伪张致,那武大、武松弟兄两个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
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
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
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
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
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曳扎起,提了朴刀,监
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
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
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
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
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
道:“由他们笑道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
“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他
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
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
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
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
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
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先自
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
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
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却被这间壁的王婆见了。那婆子
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
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
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
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
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诗曰:
篱不牢时犬会钻,收帘对面好相看。
王婆莫负能勾引,须信叉竿是钓竿。
  再说来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
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
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
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
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
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
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
问他怎地?”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
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
银担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
道:“倒敢是花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他的时,也又是好
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
“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
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
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
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
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
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
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
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
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
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
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王干
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
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
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
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
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
得人。现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
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
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
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
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
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
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晚,
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
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
  当晚无事。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
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
只叫他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原来这个开
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这婆子: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
唆捉对。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
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
嫦娥寻配偶。
  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
前踅了几遭,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
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
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
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
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
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
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
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
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
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
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
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径踅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
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
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婆子暗暗
地喜欢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
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
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
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的着时,输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
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以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
来道:“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
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
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
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专一靠些
杂趁养口。”
  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
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
我说得这件事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我知道还有
一件事打搅,也多是地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
“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
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
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
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
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
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
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
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
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
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
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
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
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
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
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
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
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
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
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煞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
不来兜揽应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应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
‘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煞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
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
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
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若
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
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
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
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
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曳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
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曳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
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
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
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
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这十分
事做得成。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
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
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
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绸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
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绸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
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径送入茶坊里。王婆接了这物,分付
伴当回去。诗曰:
岂是风流胜可争?迷魂阵里出奇兵。
安排十面捱光计,只取亡身入陷坑。
  这王婆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
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
“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
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头先要制办些送终衣
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绸绢缎,又与若干
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
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
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
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去叫人拣个黄道好日,奴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
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
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
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
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
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
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
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语。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
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做道路。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后门
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
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将出那绫绸绢缎来。妇人将尺
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
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
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
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曳开门,下了帘子,武大入屋里来,
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
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们
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搅恼他。你
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
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
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可奈虔婆设计深,大郎混沌不知因。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
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
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
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
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
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
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
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再
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头来叫道:“娘子,
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
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
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
两碎银子,径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
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
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
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
  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
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
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
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
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
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
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赤着脸便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
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
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
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些买卖,大大小小,不
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
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拙夫是无用之人,
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
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撺鼓儿道:
“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
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
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
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
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
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
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
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
  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乃来得恰
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
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
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备办
些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便去,
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
“干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
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把来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
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现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
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
儿酒。”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
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
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谢道:“多
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有诗为证:
从来男女不同筵,卖俏迎奸最可怜。
不记都头昔日语,犬儿今已到篱边。
又诗曰:
须知酒色本相连,饮食能成男女缘。
不必都头多嘱付,开篱日待犬来眠。
  却说那妇人接酒在手,那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
  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
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
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
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
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
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
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
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
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
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怄气!”那婆子
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
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
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
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
个人,现今取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这般
中的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
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
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
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
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官人,
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
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
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
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
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
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
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
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
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
  当下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
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
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
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
事。”那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王婆道:“你从今日
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
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
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
大说。”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
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来,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
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
里,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
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
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
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有诗为证: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
他时祸起萧墙内,悔杀今朝恋野花。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
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
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
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
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
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
街上王婆茶房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径
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
“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
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
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
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
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
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
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
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
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
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
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
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
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
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
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
“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
这个人。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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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0:14 发表 编辑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径奔来街
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
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
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
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
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
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
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
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
兀谁?我把十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
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
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
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
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
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武大道:“却怎地来
有这?”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勾
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
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赚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
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
不来问我。”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
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
假。”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
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
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
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
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不着,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
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
得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
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
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
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先将篮儿丢出街来,
你却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
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
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
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
他些个。诗曰:
泼性淫心讵肯回,聊将假意强相陪。
只因隔壁偷好汉,遂使身中怀鬼胎。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
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
当夜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
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
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武大道:
“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
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
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么便打我!”
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么又来
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么屁!”那婆子大怒,
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
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
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
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
  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里肯放?婆
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
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门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
得:“做得好事!”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
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
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
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
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
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
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
  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
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上下肩掺着,便从后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
睡了。正是:
三寸丁儿没干才,西门驴货甚雄哉!
亲夫却教奸夫害,淫毒皆成一套来。
当夜无话。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
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武
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
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
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伏侍我
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窨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
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
如今这等说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
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
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么主见?遮藏我们则个。”
  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干娘,你且说如何
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
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
约。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妙
计,只是难教你。”西门庆道:“干娘周全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
“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
“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么东西?”
  王婆道:“如今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下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
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里面,把这矮子结果了。一
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
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里来往半年一载,等待夫孝
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夫妻,谐老同欢?此计如何?”西门庆道:
“干娘此计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须下死工夫。’罢,罢,罢!一不做,
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
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
西门庆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有诗为证:
恋色迷花不肯休,机谋只望永绸缪。
谁知武二刀头毒,更比砒霜狠一筹。
  且说西门庆去不多时,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
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
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
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裂,大叫一声,你却把
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
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
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那妇人道:“好却
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容易。你只敲壁子,
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西门庆说
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
  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
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么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间不是了,
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
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
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径来王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
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
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
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
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
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
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
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
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
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
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
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
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
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
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浑身冰冷,七
窍血流。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地狱新添食毒
鬼,阳间没了捉奸人。
  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
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
王婆听得,走过后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后门,王婆问道:“了也未?”
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么难处!
我帮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
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户上。两个从楼
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将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
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干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
得干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
  那婆娘却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
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却
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
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
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
紧:地坊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
“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
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
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
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
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
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
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
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了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
个火家来整顿。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
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
“借一步说话则个。”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
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
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
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
  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两个吃了半个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
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
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
要见外,请收过了却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
“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
锦被遮盖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
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
官府的人,只得受了。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来铺里支钱。
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
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
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
首伺候,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
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
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
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
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
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
起千秋,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
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
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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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0:23 发表 编辑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
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
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
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
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
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
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
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
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做主,恶
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
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
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
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
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
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
大证见。若他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恶,去不得,
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
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
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
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的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
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
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
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
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
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
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
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
拣两块骨头,拿去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
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
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
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
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
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
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原来这
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诗为证: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山妻小妾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
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
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
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
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
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
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
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径投紫石
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
萧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
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
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
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
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儿,脱去
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吃谁的药?”那妇
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
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
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
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
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
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
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
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
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
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
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
  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
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
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
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惶。
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
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复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的却似死人一般
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
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
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真个是盘旋侵
骨冷,凛烈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那
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
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
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
“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
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诗曰:
可怪人称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灵。
不因同气能相感,冤鬼何从夜现形?
  天色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
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
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
妇人道:“现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
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
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
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道:“都头恁地
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揭起帘子,
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
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
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请挪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
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
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
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
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
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
黄,不敢吐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
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
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
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道罢,一
双手按住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
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
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
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开茶坊的王婆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
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
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
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
里,揭起千秋,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
本待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
声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
一文。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
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
纸上写着年月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
  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
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
备细,可问郓哥。”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武松收了
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
  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着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何九叔叫
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
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
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
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
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
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
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着你处。
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
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篮儿雪梨,
我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勾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
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
这话,一径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
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
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
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
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着。只看我丢出
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径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
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
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
个顶住了门。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
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
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
谎。”郓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便
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
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
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
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
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
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
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
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
子、一张纸,告道:“复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
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
里。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
并银子来,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
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
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推问
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
九叔收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
等一等,我去便来也。”
  又自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
身边。就叫两个土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
排在家里。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土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
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
地行下楼来,问道:“有甚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众
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
他们怎地?”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地点起两枝蜡
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
类。叫一个土兵,后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武
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
  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
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收拾了门户,
从后门走过来。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
放着心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
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
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对门请两
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
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
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
吏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
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儿的张公。”
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
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
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
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
  且说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
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
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
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土兵只顾筛酒。
众人怀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说道:“小人忙
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
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寻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
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
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
  只见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武松抹了桌子。众邻舍却待
起身,武松把两只手只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高邻那位会写
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
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
母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
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邻舍惊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
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粗卤汉子,便
死也不怕,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
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
众邻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的身上,
慢慢地却问你!”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
怎地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
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说犹未了,武松把刀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
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
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两脚踏住。右手拔起刀来,指定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
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武松
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烦你与我听
一句,写一句。”胡正卿抖着道:“小人便写。”讨了些砚水,磨起墨来,胡
正卿拿起笔,拂开纸道:“王婆,你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
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
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两。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饶
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一
声:“淫妇快说!”
  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并
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
唆拨置,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武松叫他说一句,却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道:“咬
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
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说在上面。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就叫四家邻舍
书了名,也画了字。叫土兵解搭膊来,背剪绑了这老狗,卷了口词,藏在怀里。叫
土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
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
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膊,扯开胸脯衣裳。
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
五脏,供养在灵前;“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吃
了一惊,都掩了脸,见他凶了,又不敢动,只得随顺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
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说道:“有劳高邻,
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
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楼去。关了楼门,着两个
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
“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话。”那主
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净巷内,武松翻过脸来道:
“你要死,却是要活?”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头。”武松
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
“却才和……一个相识,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武松听了,转身便走。
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
  且说武松径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
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
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
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渌渌的滚出来。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
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西门庆认得
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
走路,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
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那
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惊倒了。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
脚来。武松只顾奔入去,见他脚起,略闪一闪,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
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
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却被武松略躲个过,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
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右手早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
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勇力?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
在当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
  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当街
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看这西门庆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
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做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
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
奠了,说道:“哥哥灵魂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
就行烧化。”便叫土兵楼上请高邻下来,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了两
颗人头,再对四家邻舍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们四位高邻说则个。”那四家邻
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
教: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直教:名标千古,声播万年。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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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0:46 发表 编辑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
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
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
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轻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
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
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
  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
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
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
头至尾,告诉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
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
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
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
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
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
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
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
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
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分,倒
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
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
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
招词、刀杖,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
  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
那官人: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曾雪案攻书,长向金銮对策。户口增,钱粮办,黎民
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德政胜龚
黄。
那陈府尹是个聪察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
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
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
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司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
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
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
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仗义的烈汉,时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
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
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有和
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
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
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
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
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
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
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
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
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
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
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
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
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
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
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取路投孟州来。那
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
他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肉,和他
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
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
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你们且休坐了,
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
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草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
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
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这里地名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
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
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
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
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
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锤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
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
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
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
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
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开了封皮,除了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
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
“不要问多少,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
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三二十个来做点心。”
  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
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
便吃。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
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
滋味?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
‘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
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
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
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
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
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那厮。”这妇人便道:“客官,
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
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
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
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
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烫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
“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
烫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
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
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
“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
公人,只见天旋地转,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
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
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
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
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
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
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
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
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
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
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
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
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的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
饶我!”那里敢挣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馒头要发酵。
谁知真英雄,却会恶取笑。
牛肉卖不成,反做杀猪叫!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
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
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护膝,
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
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
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
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
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
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
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
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
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
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
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
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来和他厮并,
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
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个女婿。
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
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
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
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
娘。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
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
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
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
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
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
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
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
不能够去。”
  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
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
留得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
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
这个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
个人,心里常常忆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
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
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
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
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
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
“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
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
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
  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你且放出那
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
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
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
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
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张青不慌不忙,对武
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
拖牛汉,倒擒龙捉虎人。
  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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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
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
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
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
路上服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爱我时,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
不可害他。”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
  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调一碗解药来,张青
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
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
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两个公人正不知
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正。张青教摆在后面葡
萄架下,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
  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孙二娘坐在横头。
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
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
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
在柴大官人庄上。”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
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
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张青
夫妻两个厚意。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结拜张青为兄。武松再辞了要
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交还了,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
把二三两零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
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
诗曰:
结义情如兄弟亲,劝言落草尚逡巡。
须知愤杀奸淫者,不作违条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
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
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着道:“安平寨”。公
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好汉,你新到
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
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
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
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
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
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说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
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直须要我开口说。
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
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倒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
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金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
倒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
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
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正在那里说言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武松应道:
“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
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
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
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我若
是躲闪一棒的,不是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也不是
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
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两下众人都笑起来。
  那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着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
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柳髭须;额头上缚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领青纱上盖,
把一条白绢搭膊络着手。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
“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
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
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
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
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
笑道:“想是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
单身房里。”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
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
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他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
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
捆翻着,一床干稿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
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
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
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众人
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
都头?”武松答道:“我便是。甚么话说?”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
武松来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寻思道:“敢是
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又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
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看看天色晚来,只
见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入来,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那人道:“叫送
晚饭在这里。”摆下几盘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
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
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个大桶汤来,
看着武松道:“请都头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我也不怕他,
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
过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一个便把
藤簟、纱帐,将来挂起;铺了藤簟,放个凉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门关
上,拴了,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头,
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提着桶洗面汤进来,教武松洗了面。
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替武松篦了头,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又
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武松想道:“由
你走道儿,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
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武松
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着武松,
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
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
何来到这般去处?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鸡鸣狗盗君休笑,曾向函关出孟尝。
今日配军为上客,孟州赢得姓名扬。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着一注子酒。将到房中,
打开看时,摆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撕了,将
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许多下饭,
又请武松洗浴了,乘凉歇息。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这般想,却
是怎地这般请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
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五六
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
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
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
炉边一个青石墩,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好块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
房里来,坐地了自存想,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
  话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
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武松忍耐不住,
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
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
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
营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
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吩咐道,教小人
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
果我。这个鸟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
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那个人道:“便是
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武松道:
“莫不是穿青纱上盖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那人道:“正是老管营相公儿
子。”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那人道:“正是。
小管营对他父亲说了,因此不打都头。”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
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我且问你:那小管
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
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
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吩咐
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
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武松焦躁起
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
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
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
“小人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够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
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
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甚么?”施恩
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
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
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
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
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武松听了,呵呵大
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
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
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
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
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
“请吃罢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
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
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
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
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
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
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
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众
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诗曰:
神力惊人心胆寒,皆因义勇气弥漫。
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应宜似弄丸。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
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
“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象,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
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
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正是:双拳
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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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
“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
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
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
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
里有八九十个拚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
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
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
团练新从东路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
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
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
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
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
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
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
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
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
“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那
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模样,却如何怕
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
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
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
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
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
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
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么今
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
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
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
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
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
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
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肴、
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
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不期今
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
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
才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
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
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
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
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
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来
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
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
劝,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
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
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
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
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
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
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
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
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
“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
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
“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
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
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户吃三碗时,
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
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
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
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
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
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
品、肴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
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
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
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
见官道旁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
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
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
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
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坐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
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
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
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华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
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未必开樽
香十里,也应隔壁醉三家。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
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
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
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
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
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
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你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
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
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
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
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
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
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
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铺,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卷,唇边几阵风
生;怪眼圆睁,眉下一双星闪。真是神荼郁垒象,却非立地顶天人。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以定是蒋门神了。”
直抢过去。
  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
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
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壁厢肉案、
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
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
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
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
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
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
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
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
“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
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
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
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
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
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
色的好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
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
“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
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么?”
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
  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
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
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
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
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
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
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
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
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却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
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
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
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
  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
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
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
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
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
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
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
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
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
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
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
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
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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