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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 水浒 >>(明)施耐庵 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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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2:33 发表 编辑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
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
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
“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
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
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
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
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
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
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
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
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
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
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
  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这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
壁挣扎。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
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
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
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
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
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
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
人,他和我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
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
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
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
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
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
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
日辰牌方醒。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
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
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
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
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
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
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夺人道路人还夺,义气多时利亦多。
快活林中重快活,恶人自有恶人磨。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有
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
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
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
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
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
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
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
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
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
来。
  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那张都监。那张蒙方在
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
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
人同死同生。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体己人么?”武松跪下
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伏侍恩相。”
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
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
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
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
“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
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
  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
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
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泠泠,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声悲,寒蛩韵急。
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娇艳。秋色平分催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
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
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
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
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
“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
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下。张
都监着丫、养娘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
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
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锺。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
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
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
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
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
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
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
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
长久,万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
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
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
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着玉
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
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
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
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
  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
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
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
约莫三更时分。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
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
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
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
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
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
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
一片声叫道:“拿将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
  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
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
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
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
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
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
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
自目睁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
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
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
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
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
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
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
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
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以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
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
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
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
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诗曰:
都监贪污实可嗟,出妻献婢售奸邪。
如何太守心堪买,也把平人当贼拿。
  且说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
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
昼夜匣着;又把木钮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
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
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
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
别作商议。”施恩道:“现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
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
  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着人去牢里说
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
“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现今蒋门
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
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
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
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
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
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
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
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
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
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证: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
西厅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贼心。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
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
二十两银子,分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
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
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松宽了,
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
  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
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
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
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
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
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
要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
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
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
“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就拟下
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
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
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
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
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
  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
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
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
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
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右两边巡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
里看望兄长,只到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
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
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
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了
两块去。”
  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
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
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
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
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
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只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
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
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
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
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
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
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
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
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
武松到来,便帮着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
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
  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
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
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
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
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
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
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
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拿起朴刀来,赶
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
  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
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
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
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
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
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
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会,思
量道:“虽然杀了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
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
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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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2:55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
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
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
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径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
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
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两两佳人归绣,双双士子掩书
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径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
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
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
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
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
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
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入来,
把这后槽擗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
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
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
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
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
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过尸首,
把刀插入鞘里,就烛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
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拴缚得紧凑,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
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
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
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
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鬟,正在那汤罐边埋冤说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
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
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
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角儿揪住,一
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
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
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
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径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脚捏手,
摸上楼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
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
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
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
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
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
道:“小人也分付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噪,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
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
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
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
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
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
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抡将来。武
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
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
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
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
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
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
醉了,快着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
  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
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入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
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
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
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
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兀自
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着,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
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
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
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
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着。两个小的,亦被武
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
也都搠死了在房里。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
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匾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
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
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
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
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
脱了鞋袜,解下腿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
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
“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
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诗曰:
只图路上开刀,还喜楼中饮酒。
一人害却多人,杀心惨于杀手。
不然冤鬼相缠,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
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
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
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
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
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
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着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
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尚点着碗灯,
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
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
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正是:
杀尽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难不逃名。
千秋意气生无愧,七尺身躯死不轻。
  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
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
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
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
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
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
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
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
  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
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
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
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
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
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拿我
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
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
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
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
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
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
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直上鸳鸯楼上,把
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
女、养媳,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
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赌钱
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
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
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分付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
时误犯着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
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
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
“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
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
因此上分付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
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
我便心疑,连忙分付,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
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
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
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
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金宝昏迷刀剑醒,天高帝远总无灵。
如何廊庙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
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
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检点了杀死人数,行
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
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后门边遗下
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
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
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奶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
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
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
桥下,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
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
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十家一
保,那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
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
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
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篾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
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
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
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终心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
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
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
“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面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
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
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拿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伙,我只为恋土难
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
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凑巧。今日既是杀了
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
孙二娘指着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
“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
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
上,现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
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
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
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孙
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
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绦,一本度牒,一串
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如
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
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做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
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
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着。”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
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
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着了皂直裰,
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折迭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
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
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
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诗曰:
打虎从来有李忠,武松绰号尚悬空。
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
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
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
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
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
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分付道:“二哥于路
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
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
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
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
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
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
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
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
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
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
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
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
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
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
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
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
便把后窗关上。
  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
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
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
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
来。那先生手抡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
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抡起双戒刀来,迎那先
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
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
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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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3:16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斫将入来,
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
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
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甚么去处?那先生
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
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
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
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
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
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
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
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
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
“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
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
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
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乞性命。武行
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
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取路,望
着青州地面来。
  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
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时遇十一月间,天色
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
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
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但见:
  门迎溪涧,山映茅茨。疏篱畔梅开玉蕊,小窗前松偃苍龙。乌皮桌椅,尽列着
瓦钵磁瓯;黄土墙垣,都画着酒仙诗客。一条青旆舞寒风,两句诗词招过客。端的
是走骠骑闻香须住马,使风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径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
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
都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
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
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比及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
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
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
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
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
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
个人入店里来。武行者看那大汉时,但见:
  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土靴,腰系数尺红膊。面圆
耳大,唇阔口方。长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纪。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
少年郎。
  那条大汉引着众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大郎请坐。”那汉道:
“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来。”
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
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
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被
风吹过酒的香味来。武行者闻了那酒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
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
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
是眼饱肚中饥,武行者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
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
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
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
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
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
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
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
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
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
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
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
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
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那大汉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
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
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
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
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
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
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
低,都下溪里来救起那大汉,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
动弹不得,自入屋后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却吃酒肉!”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
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
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
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
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
一只大黄狗赶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只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
里掣出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斫将去,却斫个
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冬月天道,溪水正涸,
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的当不得。爬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
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头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丝衲
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杷白棍。数内一个指道:“这
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个庄
客,径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
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后引着三二十个庄客,都是有名的汉子。
怎见的,正是叫做:
  长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上
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这一二十个尽是为头的庄客,余者皆是村中捣子,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
吹风胡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
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
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
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
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
来绑在大柳树上,教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
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
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倒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
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
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
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现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
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
他做甚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
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
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
  此时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
个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
前看了,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
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与我解下
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
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
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
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
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
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
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
“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
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收拾得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
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
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
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
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
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
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
在此间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
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道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
又闻斗杀了西门庆。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
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
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发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
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
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
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
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
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
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
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
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
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
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痛疼,也来管待。
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相探。又有几
个门下人,亦来谒见。宋江心中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
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
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
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
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正待要
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
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
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
同生,也须累及了花荣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
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
天必。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
那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
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界箍、数
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
太公父子那里肯,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
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
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
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
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
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
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
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
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
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
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词寄《浣溪沙》,单题别
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正阑珊,壮怀寂寞客囊殚。
旅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铗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
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
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
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
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
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
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
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望东,投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又自行
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清风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鹤盖,杈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
人毛发冷;绿阴散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特起,山鸟声
哀。麋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狐狸结队,寻野食前后呼号。若非佛祖修行处,
定是强人打劫场。
宋江看见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
不曾问的宿头。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
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
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
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
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罗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
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
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罗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
上的小喽罗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剖这牛
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
“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
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罗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弹不得,
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罗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
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儿,
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
王时,生得如何,但见: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
江湖称作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
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
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罗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
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
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
小喽罗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
怎生打扮,但见:
天青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卤。
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
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
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
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怎地结束,但见:
衲袄销金油绿,狼腰紧系征裙。
山寨红巾好汉,江湖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
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
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
了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下这
牛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罗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
面前;又一个小喽罗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的小喽罗,
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
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那小喽罗把水直泼到宋江脸上,宋江叹口
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罗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
“他那厮说甚么‘宋江’?”小喽罗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燕顺便起身来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
顺走近跟前,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
的宋江。”燕顺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
宋江么?”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
  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罗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
披的枣红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唤起王矮虎、郑
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
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
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
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
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
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
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
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
今却到此?”宋江把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柴进同孔太公许多时,并今
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
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罗伏侍
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
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罗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
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
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罗,便要下山。宋江、燕顺
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
在寨中饮酒。
  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罗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
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
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罗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
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
燕顺道:“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
去劝他。”
  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来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
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宋江看那妇人时,
但见: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
云含春黛,恰如西子颦眉;雨滴秋波,浑似骊姬垂涕。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
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
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
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
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
那妇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
寨的恭人。”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
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
  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
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
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
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
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
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容小弟这些个。”
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
礼,娶一个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
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
江又谢道:“恁的时,重承不阻。”
  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那
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
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
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
又羞又闷,只不做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
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
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
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与刘知寨,说道:
“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
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
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
里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
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
  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够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
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
“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
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着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
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
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
“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
脚后跟直打着脑杓子。”众人都笑。簇着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
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
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
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
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
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
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旁边,把酒分别。
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背上包
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
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来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
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着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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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3:37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
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那里
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
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
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
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
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
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
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那花荣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
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上,
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
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
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
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
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着。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
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
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
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
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
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
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
“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
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
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
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
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
每每被这厮怄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
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
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
‘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
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
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
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
酒食筵宴管待。
  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体己人,一日
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
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
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体己人,在
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
临起身时,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
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饮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自此每日拨一
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
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
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
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
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
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廨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
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吃点心。宋江对花
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
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够闲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
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
向夜,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当晚宋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
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
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厮挽着,来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
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
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
丰登大有年。
当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
煌,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
伙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的社火队里,便教
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
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的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黑矮汉子,便
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吃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
个笑的黑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
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
前。那三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去,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厮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
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
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
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
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
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
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
这厮在山上时,大剌剌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
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着
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
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叫把铁锁锁了,
明日合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体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一封书,
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
入去报复道:“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
刘高拆开封皮读道: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
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
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道是刘丈?俺须不是
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
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复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
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
  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绰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到
刘高寨里来。把门军人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
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着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
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的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
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
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着,
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
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枪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
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甚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
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二百
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了得些枪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
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
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
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着箭。众人都拥在门前,
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
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
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
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着!”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众人看了,
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
边门神的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
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
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
  花荣且叫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说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之
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
便。”花荣道:“小弟舍着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
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
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
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
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
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
“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
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
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
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
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
江道:“不妨。事急难以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
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了。宋江自连夜
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
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着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
刘高那厮,终是个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计,当下刘高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
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
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
天幸捉着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
和花荣一发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着这清风寨,省得受那厮们的气。”
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连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
宋江到来。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
人得知。”连夜便写了实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
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着。
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复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
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
为。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
看了刘高的文书,吃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
这罪犯非小,未委虚的。”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分付他去。
  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
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
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
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
了衣甲,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径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
来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
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
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
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拿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小
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
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着;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
五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
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
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大妙。却似‘瓮中捉鳖,
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
虚设着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
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甚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
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
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
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特差黄某赍到羊酒前来,
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
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
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
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
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
说开了,畅饮何妨。”花荣只得叫备马。
  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
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
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
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
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
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
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
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
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
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数个
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
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
  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
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
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
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
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
“这须不干我事,现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
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
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
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
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着
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
  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着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
拥着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
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
  毕竟解宋江投青州来,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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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4:08 发表 编辑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着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
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
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
  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
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
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
  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
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
着囚车。”刘高在马上,死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
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的脸如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这黄信是个武
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小喽罗来,
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
把一行人围住。
  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
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
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
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
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
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甚么买路钱与你?”
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
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
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
朴刀,来战黄信。
  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
高是个文官,又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势头,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
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着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
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
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势头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
被那小喽罗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罗一发向前,拿了
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
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自有那几个小喽罗,已自反剪了刘高,又
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
先送上山去。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罗,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
  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罗下山,直来清风镇
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
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
小路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的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
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分付,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花荣
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位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仇,此
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捉,却是怎生救得?”
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从这条路里经过。我
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罗下山,先去探听。花荣
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
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
  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
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
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罗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
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出那口大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
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
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
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
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
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升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
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
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
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
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人听得知府请唤,径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
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
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
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去点起人马,来
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
怒忿忿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
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
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看那军马时,摆得整齐。
但见: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阵分八卦摆长蛇,委实神惊鬼怕。枪见绿沉紫
焰,旗飘绣带红霞,马蹄来往乱交加。乾坤生杀气,成败属谁家。
  当日清早,秦明摆布军马,出城取齐,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
领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但见:
  盔上红缨飘烈焰,锦袍血染猩猩,连环锁甲砌金星。云根靴抹绿,龟背铠堆银。
坐下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铜钉,怒时两目便圆睁。性如霹雳火,虎将是秦明。
  当下霹雳火秦明在马上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
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
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
大刀阔斧,径奔清风寨来。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
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罗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
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你
众位俱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罗饱吃了酒饭,只依着我行。先
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
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罗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
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
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见山上锣
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着狼牙棒,睁着眼看时,却见众小
喽罗簇拥着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擎
着铁枪,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
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
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着笑道:“总管容复听
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
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
受缚,更待何时?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抡动狼牙
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厮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
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就清风山下厮杀,真乃是棋
逢敌手难藏幸,将遇良材好用功。这两个将军比试,但见: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峥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恶,
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米放闲;
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钢枪用力刺
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将军,怒气
起如云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
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枪去了事环上带住,
把马勒个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
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
霍地拨回马,恰待赶杀,众小喽罗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
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
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
瓶、金汁,从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
来。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那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山下来,寻路上
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
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
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
  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秦明
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
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折木,断塞了砍柴的路径。
  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
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齿
都咬碎了。
  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
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
  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
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秦明喝叫军汉,两边
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
可以上去。若是只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
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上
火把乱起,锣鼓乱鸣。秦明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乱箭
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举得火
着,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秦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一齐都灭
了。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
烧那树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着十余个火把,
照见花荣陪侍着宋江在上面饮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着马,在山下大骂。
花荣回言道:“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着,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
输赢便罢。”秦明大叫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做理
会。”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赢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
明日却来。”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
只在山坡下骂。
  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
上,火炮火箭,一齐烧将下来;背后二三十个小喽罗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
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
弩箭时,只叫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爬得
上岸的,尽被小喽罗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
  且说秦明此时怒气冲天,脑门粉碎,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抢
上山来。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
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
都解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先使小喽罗或在东,或在西,引诱的
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
逼赶溪里去,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
马,一大半淹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
马,不曾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
  当下一行小喽罗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
喽罗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扶
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你们碎尸而死,
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罗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随即
便取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甚人?”花荣道:
“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的便是。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
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这宋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
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
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
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
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牛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
房里,也与他酒食管待。
  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士,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
盔甲、马匹、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
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
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
明听罢,便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
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
便杀了我,休想我随顺你们!”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
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
你随顺?只且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兄长去。”秦
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
匹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坐了饮
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二乃吃众好汉劝不过,开怀
吃得醉了,扶入帐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
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众人
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
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
  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
十里路头,恰好巳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
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
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
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
炮石。秦明勒着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
便擂起鼓来,呐着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
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
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
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
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厮们捉了上山去,方才
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的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
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
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
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枪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
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
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遍野处火焰,尚兀自未灭。
  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行
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
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罗。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
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
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
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
便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既然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我
有个好见识,请总管回去,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告禀,一同便往。”秦明只得
随顺,再回清风山来。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罗
已安排酒果肴馔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五个好
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
  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
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着狼牙棒,
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
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
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
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
“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
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
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秦明见众
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
  众人都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
擂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
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开栅门,
一席话,说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仇雪恨,
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当
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秦明上马,先下
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提防,牢守栅门,又
不敢出战,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
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
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
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军
马等情,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
现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
伙,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
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秦明笑道:“便是你
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
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
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
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
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只见: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
路军兵投镇上,四条好汉下山来。
  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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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4:36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一路是宋
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
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
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小喽罗
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
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的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
数,都发还了。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
于花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罗。王矮
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
虎答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
有一句话说。”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着告饶。
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
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
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
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看我这等一力救
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
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
寻思,不杀了,要他无用,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
顺喝叫小喽罗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与
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
七日,小喽罗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打听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
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众好汉听罢,商
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
道:“小可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当下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
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
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军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
起人马,去那里入伙?”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
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
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
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
  只就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
件,都装载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小喽罗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
从他下山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
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收拾的停当,装上车子,
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
骑马,簇拥着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和这应用
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着四五十匹马。一二百
人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着收捕
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着二十
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
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道:“前面
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
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
军马,向前探路。
  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前面簇拥着一个年少的壮士。
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织锦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
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
甲。
那个壮士,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
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前面也拥着一个穿白年少
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
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宛玉兽,手中抡一枝寒戟银绞。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
甲。
这个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
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
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
好厮杀。但见:
  旗仗盘旋,战衣飘。绛霞影里,卷几片拂地飞云;白雪
光中,滚数团燎原烈火。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
这个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
宋无忌忿怒,骑火骡子奔走霜林;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花界。
  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在马上看
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
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
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
搭上箭,曳满弓,觑着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
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个壮士便不斗,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
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
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个壮士听罢,扎住了戟,
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
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
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侯
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够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
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
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
“小人姓郭,名盛,祖贯西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
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
贵郭盛。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一径来比并
戟法。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
  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
大喜,都依允了。诗曰:
铜链劝刀犹易事,箭锋劝戟更希奇。
须知豪杰同心处,利断坚金不用疑。
后队人马已都到了,一个个都引着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
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伙,辏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
义。那两个欢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要起身,宋
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
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
去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
此计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
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旁边一个
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吃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
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
  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
座头上,先有一个在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
  裹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纽丝铜上穿一领皂袖衫,腰系一条
白膊。下面腿护膝,八答麻鞋。桌子边倚着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
  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说
道:“我的伴当人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我
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
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却来我这里斟
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垆边,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
劳上下,挪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
便焦躁道:“也有个先来后到。甚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
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
却把燕顺按住了。
  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买
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着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
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鸟不换。高则声,大脖子拳不认得
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甚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说甚么!”燕顺
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
那汉便跳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
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燕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
  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
下只让的那两个人?”那汉道:“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
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
官人。”宋江暗暗地点头,又问道:“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
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
了。那汉又道:“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
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我却都认得。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
道:“你既认得,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
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认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
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
  宋江听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
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
过,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甚事?”
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
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
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
事出外,因见四郎,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
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哥时,可
叫兄长作急回来。”宋江见说,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
我父亲么?”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宋江把
上梁山泊一节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中只闻得
哥哥大名,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伙,是必携带。”宋江道:
“这不必你说,何争你一个人!且来和燕顺厮见。”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三杯。酒
罢,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
  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着,又没“平安”二字。宋江心内越是疑惑,连忙扯
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
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
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
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燕
顺、石勇拘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醒。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
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没
了,只得星夜赶归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没了,
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世上人无有不死的父母,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那
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矣。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
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宋江道:“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
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一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伙,等他们
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马也
不要,从人也不带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讨了一幅纸,一头哭着,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写
了,封皮不粘,交与燕顺收了。讨石勇的八答麻鞋穿上,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边,
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哥
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宋江道:“我不等了,我
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复众兄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
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江
的马,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伙
都到。燕顺、石勇接着,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你如何
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没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
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
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回又不得,散
了又不成。只顾且去,还把书来封了,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
  九个好汉并作一伙,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
正在芦苇中过,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水泊
中棹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小喽罗,船头上中间坐着一个头
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罗,船头上也坐着一个
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前面林冲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甚么人?那里的官军?敢
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荣、秦明
等都下马,立在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书札
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伙。”林冲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
到朱贵酒店里,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厮会。”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芦苇里棹出
一只小船,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来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
水面上见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招动,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
  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的此处,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
及得?”众人跟着两个渔人,从大宽转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
接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先向水亭上
放一枝响箭,射过对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朱贵便唤小喽罗分付罢,叫把
书先赍上山去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
  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一个个都相见了。
叙礼罢,动问备细,早有二三十只大白棹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
老小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滩来。上得岸,松树径里,
众多好汉随着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
各自乘马坐轿,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却是晁盖、吴用、
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那时
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逃走,到梁山上入伙,皆是吴学究使
人去用度,救得白胜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
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
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了,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收拾
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
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
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
日却看比箭。”
  当日酒至半酣,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玩一回,再来赴席。”
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
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
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
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急取
过一枝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
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时,
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曳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但见:
  鹊画弓弯满月,雕翎箭迸飞星。挽手既强,离弦甚疾。雁排空如张皮鹄,人发
矢似展胶竿。影落云中,声在草内。天汉雁行惊折断,英雄雁序喜相联。
  当下花荣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
那枝箭正穿在雁头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
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
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
  众头领再回厅上筵会,到晚各自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
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
秦明坐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
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
定,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
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
暂歇一歇。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
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
中为甚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
中官事且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
个,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如何却说
这话?”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兄弟宋
清明明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
那里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在我这里吃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
听了,心中疑影,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
  入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宋江便问道:“我父亲
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才和
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宋江听了大惊,撇
了短棒,径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着哥哥便拜。宋江见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
大怒,便指着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
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
  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
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见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得快。
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
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家;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
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恰才在张社长店里回来,听
得是你归来了。”
  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忧喜相伴。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
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
先,多有朱仝、雷横的气力,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
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
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
命。且由他,却又别作道理。”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
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东京去,雷横不知差到那
里去了。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
且去房里将息几时。”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天色看看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
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
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
来显忠肝义胆。
  毕竟宋公明在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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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4:57 发表 编辑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
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
  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将出来,我们自将就
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
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
这里。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
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
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
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
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
能够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
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
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
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
  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
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
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正是:
都头见钱便好,无钱恶眼相看。
因此钱名好看,只钱无法无官。
  当夜两个都头在宋江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
知县才出升堂。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
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
  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
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服罪无词。
  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
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当时依准了
供状,免上长枷手,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
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迭成文案,
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
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
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
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
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
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
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
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
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
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
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
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
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
宋清洒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
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
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
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
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
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们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着他们。”
  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
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
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
人。这张千、李万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
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
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刘唐把刀递与宋江,诗曰:
有罪当官不肯逃,逢人救解愈坚牢。
存心厚处生机巧,不杀公人却借刀。
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
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道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
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道,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
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
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
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
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
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
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
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罗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
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
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
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
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
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
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
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罗四下里去请众头领,都来聚会,迎接
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说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
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恩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
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一面,偶然村店里
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
因此诈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
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
此告辞。”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
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
  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
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
道:“足见弟兄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辞。”晁盖道:
“仁兄直如此见怪!虽然贤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
说我梁山泊抢掳了去,不道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
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
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
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
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
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
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
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欲往江州,
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酒。
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
  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
爱相识,现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
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
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
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
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
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
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
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
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
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奔过岭
来。
  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
是草房。去那树荫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
“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三个人入酒
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
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
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怎生模样:
赤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
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
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
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
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你。”
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见他包裹沉重,有些
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
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
  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
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
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
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
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
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
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
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
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
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
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
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
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
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
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
上岭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
正不知在那里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
男子。”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
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
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
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甚么事发在
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
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
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
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
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
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
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汉
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
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
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
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
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上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
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
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还报难回避,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
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
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
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
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正是那里?
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
中撑船艄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
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
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
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
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个相识,近
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
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
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
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
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
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
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
  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
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
“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
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
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
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
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
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
辞别李俊、童猛、童威,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井市喧哗。
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
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
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
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
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
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
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
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
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
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
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现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
正是:
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
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
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
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
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
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着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
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梁山泊中,添一伙爬山猛虎的英雄。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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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5:19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
这条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
分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
敢回我话?”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
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
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住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
踉跄一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两个公人
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爬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叫你两
个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
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
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
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
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小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
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
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
付了: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
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
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
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
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你枉走,甘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
公人都则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
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
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
大路上走着,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但见:
  暮烟迷远岫,寒雾锁长空。群星拱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数
声钟韵悠扬;小浦渔舟,几点残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宿花丛。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晚了,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
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
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
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
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不紧!”三个人
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
半夜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
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
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
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了庄主太公,太
公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
点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
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快活睡
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
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
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
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
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一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
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
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
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
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
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
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
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
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撇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
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
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堪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
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
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
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
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
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
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着
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
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
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拿着朴刀,径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
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
两个公人都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大路出去,
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
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
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滚,正来到浔阳江边。有诗
为证:
撞入天罗地网来,宋江时蹇实堪哀。
才离黑煞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
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
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
又是一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
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
“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
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
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梢公听得多与银两,把船便放拢来,三
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开了船。那
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里暗喜欢。把橹一摇,那只
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去。
  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
朴刀,随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宋江
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与你些
银子相谢。”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那岸
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
应。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
“老爷叫做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原来是张大
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那长汉道:
“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
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
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子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
来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
“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一
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得
休怪,改日相见。”宋江不晓得梢公话里藏阄,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
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
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
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
只见那梢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正在那
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
做私商的人,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宋江
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着眼道:“老爷和
你耍甚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
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
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
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个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
“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
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
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爹,去也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
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
性命。”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
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
个公人也扯着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
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恰待要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宋江
探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里横着
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
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么梢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
这船梢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
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
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
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着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鸟两个公人,
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
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
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厮熟,便舱里
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
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立在船头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豪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
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
一个是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
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
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
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
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
道:“这个好汉是谁?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
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张,名横,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
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
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
你可仔细认看。”张横敲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
“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宋江看那张横时,但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鲸,
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横。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
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
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
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
名,唤做浪里白跳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
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
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
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
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
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
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
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净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
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
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
只在这浔阳江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
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
生来写。”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投村里来。
  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
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
“一发叫他两个来拜见哥哥。”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
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
胡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着宋江做一处说话,
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
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
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
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
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位
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
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
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
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答
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
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
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穆弘叫庄客着两个去
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
食,杀羊宰猪,整理筵宴。
  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
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时,端的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
离斗府,佑圣下天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穆弘真
壮士,人号没遮拦。
  宋江与穆太公对坐。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
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
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
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
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
却来江州,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
银,送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
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
船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当下众人
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
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风篷,早送
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
正值府尹升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蔡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
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是个钱粮浩
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
  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
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
水湿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
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监押宋
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吃。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
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
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
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自到州衙
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又
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
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管营,为得了贿
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
新入流配的人,须先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于
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似有病的,不见他面黄肌
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
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
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
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
帛,自落的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自古道:“世情看
冷暖,人面逐高低。”
  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
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
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
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
“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
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
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
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
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
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
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
  不是宋江来和这人厮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
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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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5:41 发表 编辑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
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
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
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
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
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
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棍,便奔来打
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
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
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
“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的,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
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甚么?”宋江又答道:“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
究的,你问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
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
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
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
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分付牌头看管,
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内,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
“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
了,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
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
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
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
拨亦曾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又不知足下住处,亦无因入城,
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舍得
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那时故
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原来这
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
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
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有《临江仙》为证:
  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人材,皂纱巾畔翠花开。黄旗书令字,红串映宣牌。  
健足欲追千里马,罗衫常惹尘埃,神行太保术奇哉!程途八百里,朝去暮还来。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
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
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
告诉了一遍。
  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
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
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
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
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
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
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
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
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
有诗为证: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
不搽煤墨浑身黑,似着朱砂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
力如牛猛坚如铁,撼地摇天黑旋风。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
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
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
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
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
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
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
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
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
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宋江
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
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挪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
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
宋江道:“只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
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
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
“却是好也!两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
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
帘子,下楼去了。
  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
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
锭大银解了,兄长吃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
有的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里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
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我看
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胆大不好。在江州牢
里,但吃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
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诗曰:
贿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亏。
以强凌弱真堪恨,天使拳头付李逵。
  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闲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
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
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
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请他。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
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当时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
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
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
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
一注。”有那一般赌的,却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
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一声,地博一个叉。小张乙便拿了银
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
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又拿起头钱,叫声:“快!”的又博个叉。小张乙笑道:
“我叫你休抢头钱,且歇一博,不听我口,如今一连博上两个叉。”李逵道:“我
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
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
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
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的直,今日如
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
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
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
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
“大郎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
都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
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诗曰:
世人无事不嬲帐,直道只用在赌上。
李逵不直亦不妨,又为赌贼作榜样。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你这厮如何却抢掳别
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着宋
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
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
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
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
都付与他。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
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的记了冤仇。”宋江道:“你
只顾将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
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
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
拜谢了回去。
  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
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于城中买
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
地时却好。”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
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数付座头,戴宗便拣一付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
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
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开了泥头。宋江纵
目观看那江时,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见:
  云外遥山耸翠,江边远水翻银。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小蒲,撑回数
只渔舟。翻翻雪浪拍长空,拂拂凉风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苍,琵琶亭半临江岸。
四围空阔,八面玲
珑。栏干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乐天声价重,当年司马泪痕多。
  当时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戴宗喝道:
“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
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
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
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
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
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
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
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
整齐器皿。”拿起箸来,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李逵
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宋江看见,忍笑不住,呷了
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长,已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
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
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
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
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分付道:“我这大哥想是
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里
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
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
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
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在桌子上。李逵
见了,也不谦让,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拈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
“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戴
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甚好鲜鱼
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
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
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
去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值得甚么!”戴宗拦当
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相会,全没些
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
假。”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诗曰:
湓江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着,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
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此时
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
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
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
来与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
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
只顾便把竹笆篾一拔,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李逵伸手去板底下一绞摸
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
着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
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
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
脱下布衫,里面单系着一条棋子布手巾儿,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驾,早抢了
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
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
担走。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
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
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
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
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儿,上穿一领白布
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枭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那人正来卖鱼,
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
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抡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
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
直推将开去,不能够拢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着在意里?那人又飞
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
打。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
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
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
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
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
搭在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
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
起一条水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
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着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
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
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
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
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
边一点,双脚一蹬,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
  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却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个人也不叫骂,撇了竹篙,
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
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
“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
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树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
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
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
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
个不喝采。但见: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这个是酥团结就肌肤,那个
如炭屑凑成皮肉。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似万万锤
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铁甲老
龙。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一个盘旋良久,汗流遍体迸
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
墨汁。那个学华光教主,向碧波深处显形骸;这个像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
正是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开水底天。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何
止淹了数十遭,正是:
舟行陆地力能为,拳到江心无可施。
真是黑风吹白浪,铁牛儿作水牛儿。
  宋江见李逵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有
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莫
不是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
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声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
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
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也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着
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
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
探脑,假挣扎水。张顺早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
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淹着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看
的人个个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
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
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
  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
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着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
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
得我勾了。”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却做个至交的
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
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
  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道:“小
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道:
“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
“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
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
几日,后在浔阳江上,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
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
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的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
江岸上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
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菜酌三杯。”
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
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的水
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
正是:
上殿相争似虎,落水斗亦如龙。
果然不失和气,斯为草泽英雄。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
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
“我船里有。”一霎时却凑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
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行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
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也十分够了。”张顺答道:
“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李逵年长,
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
果品之类。张顺分付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
  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
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
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
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
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
去经官告理。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
  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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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8-2 22:56:01 发表 编辑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
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看看苏醒,扶将
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
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是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说
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宋江问道:“你姓甚么?那
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
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
为他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
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
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儿便
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慌。你便叫你
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那夫妻二人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
“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
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
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
吃酒,倒要你还钱!”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
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来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
宗道:“公明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
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
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
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
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对李逵道:“兄
弟,你将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别,赶入城去了。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
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
房中。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伏侍他。次日,张顺因见宋江
爱鱼吃,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
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
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
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
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备了酒肉,径
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
日晚,相别去了,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
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锁上
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径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
“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寻访直到那里,已自锁
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是个没头神,又无家室,
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
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自卖鱼时,也
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
  宋江听罢,又寻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
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旁边竖着一根
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
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
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
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
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
凭阑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
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
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宋江看罢,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
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
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
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宋江
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
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
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阑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
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
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
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
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
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
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
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
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
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
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
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当时害酒,自
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城中有个在闲通
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妒
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
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谒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
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
  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
一只快船渡过江来,径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着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
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
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
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
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
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
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
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
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生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
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再看了“郓城宋江作”。黄文炳道:“我也多曾闻这个
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便唤酒保来问道:“作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人题下
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写在这里。”黄文炳
道:“约莫甚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内人。生得
黑矮肥胖。”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分付酒保
休要刮去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径又到府前,
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
蔡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坐下。黄文炳禀说道:“文
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
“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径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
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知府道:
“前日才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知府道:“家
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
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
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
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
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
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前人吟咏,只见
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
  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着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知府道:“这
宋江却是甚么人?”黄文炳道:“他分明写着‘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
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甚么!”
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
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
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
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
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
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
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黄文炳
回道:“小生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只是前日写下了去。这个不难,只取牢城
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便唤从人叫库子取过牢城
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
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谣言的人,非同小可。
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再商议。”知府道:“言
之极当。”随即升厅,叫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声喏。知府道:“你与我
带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营里,捉拿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来,不可时刻
违误。”
  戴宗听罢,吃了一惊,心里只叫得苦。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都叫各
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来我下处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分付了众人,各自归
家去,戴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径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宋江正
在房里,见是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因贤弟
不在,独自无聊,自去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正在这里害酒。”
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谁个记得。”
戴宗道:“却才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拿捉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
城县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等候。如今我特
来先报知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搔头不知痒处,只叫得苦:
“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着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
搁,回去便和人来捉你,你可披乱了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风
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风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复知府。”
宋江道:“感谢贤弟指教,万望维持则个。”
  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径来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营
里来,假意喝问:“那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
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甚么鸟人?”
戴宗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却乱打将来,口里乱道:“我是
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
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人!”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
失心风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
来。”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报。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
下回复知府道:“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风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
浑身臭粪不可当,因此不敢拿来。”
  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黄文炳早在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对知府道:“休信
这话。本人作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风症的人,其中有诈。好歹只顾拿来。便
走不动,扛也扛将来。”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
怎地,只与我拿得来。”
  戴宗领了钧旨,只叫得苦!再将带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道:“仁兄,
事不谐矣。兄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
当厅歇下。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于阶下。宋江那里肯跪,
睁着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
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
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时,教你们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没做理会处。黄文炳又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
这人来时有风,近日却才风?若是来时风,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风,必是诈风。”
知府道:“言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得
直说道:“这人来时不见有风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
牢子狱卒,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皮开肉
绽,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
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蔡九知
府即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两腿走
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分付了众小牢子,都教
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称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
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
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就一发
禀道:‘若要活的,便着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处
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
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贵城池,
去享荣华。”黄文炳拜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
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黄文炳问道:“相公差那个心腹人去?”
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
只来早便差此人径往京师,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
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
去了。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
日早晨,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
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
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
我已料着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
  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
却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
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饭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来,
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耐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戴宗
叫过李逵,当面分付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
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李逵应道:
“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
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
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醉了,饿着哥哥。”李逵道:“哥哥,你
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
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
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
离。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护膝、八答麻鞋,穿上
杏黄衫,整了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信
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
咒语来。怎见得神行法效验?
  仿佛浑如驾雾,依稀好似腾云。如飞两脚荡红尘,越岭登山去紧。顷刻才离乡
镇,片时又过州城。金钱甲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
当日戴宗离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了。过
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酒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放开脚
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酒、点心又走。看
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
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
  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
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拈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
净有二十付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付
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戴宗坐下,
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猪、羊、牛肉?”戴
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吃。”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卖饭,又有馒
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荤腥,有甚么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
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
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
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怎
生模样。但见: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贵。
  当下朱贵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
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
与朱头领。朱贵扯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
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现今拿得
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
  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晌则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
去开剥,只见凳头边溜下膊,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
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的军
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
江?这一段事,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
虚实缘由。”
  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
便爬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
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
“这封鸟书,打甚么不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
对头的。”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答道:
“俺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的便是。”戴宗道:“既
然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
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兄长
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
“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
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
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
蔡九知府的来书。”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
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请
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着对港,放了一枝号箭。
响箭到处,早有小喽罗摇过船来。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
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
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
明现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宋三郎吃官司为甚么事起。戴宗
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盖听罢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
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
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
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
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
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
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
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
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着人去远近探听,遮
莫从那里过,务要等着,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够他解来。”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
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体。——
苏、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做相识。那人姓萧,
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吴用
知他写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
先送五十两银子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
教本人入伙,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吴
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现在济州城
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
棒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
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晁盖道:“妙
哉!”当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便下
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
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径到门首,咳
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出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
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
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
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
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刊字匠作。”戴宗道:
“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指引,寻了
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
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
见,具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
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
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与金大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
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
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
大坚道:“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用。萧让留戴
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裹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
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
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着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
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胡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汉,约
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甚么
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
文的,又没一分财赋,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赋衣服,只要
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着杆
棒,径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斗两个。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
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
边走出摸着天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
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
  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着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伙。”
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道:“吴
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知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
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相待了分例酒食,连夜
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
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
吴学究道:“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
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罗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
宝眷。”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着两家
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见这一
行人将着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救。出得城时,
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
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顿了两家老小。
  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坚便道:“从
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安排了回书,备个筵席,
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相别下山,小喽罗已把船只渡
过金沙滩,送至朱贵酒店里。戴宗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朱贵,拽开脚步,
登程去了。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间,只见吴学究叫
声苦,不知高低。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
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
是怎地差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
萧让便道:“小生写的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请问军师,不知
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亦无纤毫差错,怎地见得有脱卯处?”
吴学究迭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沸白龙
庙。直教: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
  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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